正文 第十四章

年初一,早上鞭炮不斷。鎖子叔住的街上,拜年的人們來來往往,相互抱拳祝賀。還有三四位老者站在那裡,曬著太陽。

壽亭已經買下了李家的院子,鎖子叔現在住在北堂屋裡,老李兩口子住進了西屋。這北屋寬敞豁亮,兩個窗戶滿是冬天的太陽。鎖子叔已經七八十歲了,冬天生病在床,身後倚著個枕頭。瞎嬸子坐在椅子上。房東李太太往爐子里填炭,爐子燒得通紅,另一個小丫頭在一旁切肉。瞎嬸子說:「李太太,咱省點吧,我在這裡都覺得烤得慌。」

李太太笑著說:「嬸子,這可不行。陳掌柜的一會兒就來拜年,要是一看爐子不旺,屋裡不暖和,大年下的,我可不找那個罵。」

瞎嬸子說:「他不罵你,他是好罵老李。」

鎖子叔咳嗽,李太太趕緊上前侍候。這時,老李進來了,他雖然換成了布褲布鞋,但還是細皮嫩肉。他給瞎嬸子倒上茶,恭敬地端過去:「嬸子,你喝茶。」

瞎嬸子接過茶來說:「老李,一會兒壽亭來了,拜年歸拜年,可別張嘴給人家要錢。人家買過來這院子,讓你兩口子白住不說,還每月給你錢,這就行了。他看見抽大煙的就生氣,雖說你現在不抽了,可他還是忘不了這個碴兒。記下了?」

老李賠著笑:「嬸子,你放心吧。我是想問問陳掌柜的,能不能帶我去他廠里幹個活兒。」

瞎嬸子說:「你也別問,他肯定不要你。你也省得吃窩雞,大年下的。」

這時,汽車笛響,老李一聽,大叫:「陳掌柜的來了!」說著躥出去。

那年代,周村沒有一輛汽車,街上的人一見汽車,都圍了上來。小丁下來拉開門,壽亭先下來,采芹和柱子、福慶後下來。壽亭穿著普通的棉袍子,還是黑布棉鞋,但那氣度卻已非往日。他站在原地,看了一眼四周,見有三位老者倚著北牆站在那裡,都有七十多歲。他走上去,拉住第一位的手說:「叔,好呀!」說著把一個大洋放到老者的手裡,「侄子在外頭很少回來,你自己買些點心吧。沒事兒的時候常去和我鎖子叔說說話兒。他老人家下不來床,也是想你們這些老弟兄。」老者拿著大洋,獃獃的,無言以對。他又走向第二位,也是給了一塊大洋……

這時老李跑出來,見了壽亭就磕頭:「陳掌柜的發財。」

壽亭看看他:「起來吧,你這不抽大煙了,臉色也好多了。」說著一撩棉袍,進了院子。柱子采芹後面跟著,小丁雙手滿是禮物。

鎖子叔想下床,瞎嬸子和李太太按著他。這時,壽亭一行進來了。壽亭拉著福慶搶先跪下,其他人等也隨之跪倒:「叔,嬸子,你倆好呀,小六子給你老人家拜年了!」

鎖子叔伸著手,剛想說話,卻咳嗽起來,壽亭趕緊上前捶背。這時,鎖子叔老淚橫流。

壽亭強笑著勸他:「叔,咱爺兒倆一年就見一回,哪回見你都是這一套。不哭,咱這不是挺好嘛!」

采芹忙上來幫著鎖子叔擦淚,福慶過來拉著鎖子叔的手。小丁放下禮物,到院子外面去了。

壽亭拉個凳子,坐到瞎嬸子旁邊:「嬸子,日子過得還行吧?」

瞎嬸亦是感慨萬千:「唉!壽亭,你叔當年就是行了針鼻兒大小的那麼點好,換得你年供米,月供柴,養老送終。這整個周村城誰不眼饞呀!」

「嬸子,咱不說這些。我就要告訴告訴那些人,行好准有好報,作惡准有惡報。」

鎖子在那裡拉著福慶的手低聲說話,采芹坐在床邊上侍候著,柱子拉個小凳坐在旁邊。老李兩口在外圍侍立。小丫頭倒了一碗茶,雙手給壽亭送過來。壽亭問瞎嬸子:「這小丫頭怎麼樣?聽話嗎?」

「小鳳也是和咱投緣的人,你叔夜裡整夜地咳嗽,她就整夜地陪著,和親閨女差不多。」

壽亭轉過身:「噢?好好!柱子,給她兩塊錢。」

小鳳害怕:「俺不要。」

柱子趕緊掏出錢來給她:「快拿著,拿慢了我六哥就罵你。」

小鳳拿過去,過來磕頭。

這時,李太太過來給壽亭磕頭:「多謝陳掌柜的賞飯。」

壽亭笑笑:「李太太,好好侍候我叔我嬸子,這二老在,咱就這麼著。二老百年之後,這個院子我再白送你。」

李太太高興。柱子也給了她兩塊錢。這時,老李過來了:「嘿嘿,陳掌柜的,我想跟著到你廠里幹活。嘿嘿,不知道行不?」

壽亭冷眼看他:「幹活?你這個身子骨能幹什麼?」

「幹什麼都行。我想,我不老不小的,總在家裡閑著也不是個長法兒。嘿嘿。」

壽亭點點頭:「知道幹活,這就不錯。比抽大煙強得多。你別跟我去青島了,去通和染坊吧。柱子。」

柱子趕緊過來:「六哥。」

「過了年讓老李去染坊干吧,你看看他能幹什麼,就讓他幹什麼。記著,不能讓他碰錢。這抽大煙的人,沒了錢也就沒了癮。錢一多了,還得抽。」

「是是是,六哥。」

老李直給壽亭和柱子作揖,壽亭不看他,來到鎖子叔床前:「叔,還得按時吃藥,你老人家好好地活著。過了年我就到濟南開工廠,等我站住了腳,我就把你和俺嬸子接到濟南去。」

鎖子叔無聲地笑著:「我在這裡就挺好,到了濟南誰都不認識,也沒人和我說話,我悶得慌。還是在周村好。」

壽亭雙手攥著鎖子叔的手:「叔呀,我在青島挺忙,可要是一閑下來,就想起你老人家。可柱子給我說,你還是不捨得全吃白面。叔呀,你和俺嬸子都太老了,你這身子骨兒本來就不行,多少年吃不飽,你這病還不是餓出來的?所以說,這老了之後得保養,不能再省著啦!叔,你算成全小六子,按我說的辦吧。你壯壯實實的,我也好有個念想,也省得掛心。咱爺兒倆今生有緣,咱就得好好地珍惜。別說你吃這一點兒,就是把周村的糧棧全買了,也就是一句話。這些年,我什麼都忘了,就是忘不了天冷。哪天我去劉家飯鋪,你都是先拉過我的手來攥攥,給我暖和暖和。一個要飯的,沒爹沒娘,人家見了我,不是放狗咬,就是用腳踹,哪有人把我當人看呀!你也不知道將來我能發了財,成了事兒。叔呀,你不是光給了我點兒剩飯,你還教了我怎麼做人。我在廠里對工人,事事處處是學你。叔,大年下的,你別老是哭呀!」壽亭說著拿出手絹來給鎖子叔擦淚。

鎖子叔說:「我整天和在夢裡似的。」

壽亭勸著:「叔,別說我小六子今天有了錢,就是我還要飯,要了來也得先給你,先給俺嬸子。頭年裡,我就讓賬房給柱子來了信,不讓會仙樓那大師傅回家,等著咱這一出。過一會兒,咱就在這堂屋裡擺下大席。當初,你在飯館裡撩簾兒,人家吃著你看著;我到館子里要飯,盼著人家剩下點兒。今天咱給他倒過來,讓他們也侍候侍候咱。」

鎖子叔拉著壽亭:「壽亭,俗話說『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後三十年,看子敬父』,我和你瞎嬸子無兒無女,可周村城裡最大的財主,見了俺倆也不敢小看。為的啥?還不是因為有你?我咳嗽起來,要死要活的,可一想你,那病就好了一些。」

壽亭高興:「這就對了,好好地活著。叔,聽我的,吃好喝好。你要不聽,我就不讓糧棧給你送糧了,改成天天讓會仙樓給你送飯。這兩樣你自己選吧。」

鎖子叔樂著:「六子,這都多少年了,你說話還那樣利落。叔聽你的。」

采芹在和瞎嬸子聊著,小聲說:「嬸子,小六子是個邪驢,他真能讓會仙樓天天來擺席。」

瞎嬸子嘆息一聲,臉對著天。

采芹說:「嬸子,你倆好好的,比什麼都好。那三合面和白面差不了多少錢。可別俺們一走,再按你那一套辦了。」

瞎嬸子握著采芹的手:「侄媳婦,天也得保佑咱壽亭。」

壽亭對柱子說:「柱子,坐上汽車上會仙樓,讓他上菜。」

柱子聞聲而起。

壽亭對福慶說:「福慶,你給爺爺奶奶唱個歌,就唱那《萬里長城大中華》。那歌挺有勁。」

福慶站起,來到了屋子當中,大家都看著他。

東起山海,西至嘉峪,

萬里長城跨過崇山峻岭!

秦時關口,漢時月亮,

壯士挽弓鋼刀也在手!

四萬萬同胞的血和肉,

這就是我們的大中華!

福慶那歌里,多少透著些天真和蒼涼。

街上,大概所有的人都出來了,圍著汽車看。小丁站在車前,保護著車,不讓小孩子往上爬。

幾個青年漢子擠到前面,圍著小丁問這問那:「陳掌柜的工廠有多大?能頂幾個通和染坊?」

這些問題小丁覺得很幼稚,但又不能不回答:「這猛一下不好說,要說頂幾個通和染坊嗎,頂一百多個吧。」

周圍人轟的一聲:「我的娘哎!」

「那快趕上整個周村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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