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晚上,家中,壽亭坐在八仙桌的右首,采芹在左首,夫妻二人正在喝茶說話。采芹不安地問他:「壽亭,我怎麼覺得這事兒有點兒懸呢?」

壽亭抬起眼來看著她:「干買賣就是富貴險中求。我哪回幹事不懸?咱要是一直規規矩矩,現在還在周村呢!你放心,咱幹完了這一把,就能吃喝嫖賭花上三輩子。」

采芹嘟囔著:「你也別吃喝嫖賭,咱也別花上三輩子。」

壽亭氣得笑:「我這是打個比方,嫖可毀志,賭能敗家,這我從小就知道。你以為我聽說書是聽熱鬧兒?我一直用著心呢!」

采芹給他倒茶: 「我知道你不是聽熱鬧兒。自從你一進俺家,我就知道你不是省油的燈,不是省料的驢。」

壽亭樂了:「噢?看出來了?說說,怎麼看出來的?」

采芹放下茶壺:「當初你根本沒凍昏,我還看見你眼動呢!只是我沒給咱娘說。」

壽亭多少有點尷尬,接著嘿嘿地傻笑:「我忘了,反正是凍得不輕。嘿嘿!」

采芹笑著說:「我當初要知道你膽子這麼大,就不該讓留下你,省得整天為你提心弔膽。一會兒讓土匪綁了去,一會兒吃何大庚腿上的肉。這些年沒讓你嚇煞,就是命大。」

壽亭開始插科打諢:「什麼?你不留下我?這事你說了算?周村街里那麼多染坊,我為什麼非得去你家?我這是有預先準備的,不是非昏在你家門口不可。這事兒你不提,也就罷了,既然你提起來了,咱就得說說。你猜我為什麼昏在你家門口?」

「你說說,為什麼?」

壽亭開始編造:「有一回呀,我要飯路過你門口,你呢,正在門口站著,我一看,這個閨女好看,兩個眼那麼大。好,就娶她當媳婦吧!知道了吧?我是奔著你去的。哈……」

采芹也笑起來:「你編都不會編。那時候我娘根本不讓我出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還站在門口!你編得可真勻和!」

壽亭說:「不管編也好,造也好,我醒過來一看見你,心裡明白了,這輩子光棍是打不成了。現成的媳婦就站在那裡,手裡還端著碗水。我知道自己將來能發財,能當大華染廠的掌柜的。可是一看你,不僅人長得好,還挺知道疼人,就勸自己,收下她吧!」

采芹氣得笑:「我這就揍你!」說著揚起手。

壽亭接著說:「我常給家駒說,你是留學生,所以二太太跟了你,你那不算本事。看咱,一個要飯的,把掌柜的閨女給娶了,這是什麼成色!」

采芹氣得過來扭他的耳朵,壽亭忙求饒。

老孔在院里喊:「老爺,車我準備好了。」

采芹問:「弄車幹什麼?」

壽亭喊:「知道了!」

老孔在院外應著。

采芹說:「壽亭,婆婆公公死得早,我也沒盡過孝,咱倆本身就欠著祖宗的。可是你在商會裡起了誓,你買了日本布,人家不指名道姓地罵咱祖宗?」

「讓他們罵去吧!還祖宗呢,連個墳頭都沒有,究竟埋在哪裡我都不知道。咱家世代受窮,到了我這裡,人家還能罵咱祖宗,這就不錯。這也算光宗耀祖了。再說了,這事兒他們知道不了。我要是讓他們知道了,還叫陳六子嗎?」

「壽亭,咱掙那麼多錢沒有用,還是免了這一場吧,啊?」

「免了?笑話!你就等著數錢吧!咱這又不是坑老百姓,是坑日本人。不過,等一會兒滕井來了,你讓老孔拉著你和福慶出去玩玩,別在家。這事是挺臟,我自己掏大糞就行了。」

采芹無奈地嘆口氣:「你的事我也管不了,你就掂量著辦吧。我也就是指畫著給你洗洗衣裳,看著給你燉碗豆腐,別的事我也不懂。反正我也知道,壞良心的事你不幹。柱子來了信,說鎖子叔的棉衣裳都弄好了,讓你放心。我也讓福慶回了信。想起來呀,六哥,咱這也是二十來年了。真快呀!你看我這身子骨,還不知道能撐幾年。」

壽亭寬慰她:「破罐子能熬壞了柏木筲。你想呀,那罐子雖破,打水的時候小心著,別碰到那井沿上,永遠爛不了;可柏木筲就不行,看著結實,可天天水漚著,准爛到破罐子前頭。你看鎖子叔,一到冬天就咳嗽得要死,可一立春,就緩過來了。這是為什麼?因為他行下了善,老天爺不讓他死。采芹,咱倆風裡雨里城裡鄉里,買賣歸買賣,可咱沒幹過一點缺德事兒。放心吧,有病治病,你的壽限長著呢!我死了你也死不了。哈……」

采芹卻說:「我死了,你也難過,可過了那股子難受勁兒,別人勸著,興許過幾天就續上弦了。可要是你死在我前頭,那我活著也沒什麼意思了,還不如跟了你去。」

壽亭不滿:「你這人頂不講理,繞來繞去,還是說你有情,我薄情。說得好好的,怎麼引到這個話題上,一會兒死一會兒活的。我這馬上就要上陣殺敵,凈敗我的銳氣。」

采芹並不為其所動:「你還是少點銳氣好。盧老爺給你寫的那倆字多好,『藏匿』。人家也給裱好了,可你就是不讓掛,說是像做賊的藏東西。人家不是那個意思,是讓你做事的時候留一手,藏著點兒。」

壽亭聽得很認真:「你這一說,我倒是計上心來,今天我就給滕井用這一手。軍師,你還有何見教?」

采芹並沒笑:「做人講的是老要張狂少要板,不老不少不要臉。我說錯了,你就不老不少的。哈……」

壽亭也笑起來。

采芹聽見院里孔媽說話,止住了笑,對壽亭說:「興許是滕井來了。」

壽亭點頭沉吟,一抖袍袖:「列隊,迎敵!」

采芹慌忙制止:「你小點聲,讓人家聽見!祖宗!」

孔媽通報,說滕井來了。壽亭與采芹對視一下,向門口迎來。

東俊東初兄弟倆對門住著,兩個院子一個路南一個路北。東初的房子是中式花廳式的四合院,院內花木蔥籠,曲徑通幽,富貴之中透著雅緻。北屋裡,所有陳設全部西式,沙發前的茶几處還鋪著地毯。沙發後面的牆上是劍橋珂羅版的油畫。為了證明出處,在紫色的鏡框邊上還燙著金字CAMBRIDGE字樣。東初坐在沙發上看英文報紙,可剛拿起來,又氣得扔下。

東初的太太有三十多歲,穿著制服褲,白襯衣束在裡面,人也很高大,短頭髮,看上去很乾練。她端著咖啡壺過來,看見丈夫煩躁不安,就說:「其實沒必要這樣動心計,采芹是咱表姐,六哥是咱表姐夫。你還是去南院給大哥說說,抓緊定下吧,省得一夜睡不好。」說著翻開丈夫面前的咖啡杯,把咖啡倒上。

東初抬眼對她說:「蘭芝,你在這坐一會兒。」

太太坐下了。東初說:「臨下班的時候,六哥也沒回電報。其實大哥也不放心,也怕這買賣黃了。我走得晚,大哥到家之後又打電話到廠里問,聽說電報還沒來,我看他也挺著急,還故作鎮定,真是沒必要。」

太太把咖啡端給東初:「我看大哥做事情,在某些地方有些保守,這樣下去可能會落伍的。」說著觀察丈夫的反應。

東初放下咖啡杯:「六哥在張店周村一帶很有名氣,年下回家的時候,大哥聽著那些人誇六哥,很是不服氣,嘴上沒說,可站起來走了。大哥熟讀「三國」,幹什麼事都想想當年諸葛亮用的什麼計。可那東漢離著現在兩千多年了,那一套早過時了。」

蘭芝笑了:「大哥通「三國」,可六哥不僅通「三國」,什麼《忠孝烈女傳》、《精忠說岳》他全知道。去年夏天我帶著孩子去青島,他和六嫂陪著我吃飯,他講得頭頭是道,我絕對不相信他不認字。他講得相當有意思,我和家駒都聽傻了。大哥要是用「三國」的招數對付他,我看未必能沾光。」

「那是他當年要飯的時候聽來的。說來也怪,不管什麼事,他一遍就記住。他不認字,也不看賬,可老吳根本不敢搗鬼,他甚至比老吳還明白。明天他來電報,可能會降一點價,但大哥抻了他這一下,他早晚得找回來。蘭芝,不信,你看著。」

「東初,六哥讓咱幫著在濟南買地,這事怎麼樣了?」

說到這裡,東初看了一下門,低聲說:「我給你說件事,你可千萬不能說出去。」

太太緊張地點頭。

「你知道去年制錦市街爆炸的那家置業洋火廠嗎?」

「知道,還炸死了六個人。我每天去婦女建國會上班,就從那裡路過。」

「大哥想讓六哥買那塊地方。真不知道大哥怎麼想的,那地方能行嗎?」

「是呀,那地方不吉利呀!前後三家子在那兒開工廠,都沒有好結果。那地方可是太不吉利了。」

東初冷笑一下:「六哥想到濟南來開工廠,這本身就是大哥的一塊心病。他嘴上沒說,可心裡卻想著,讓那凶地敗敗六哥的財運。這有必要嗎?」

「你怎麼說的?」

「我未置可否。有些話,雖說是親兄弟倆,也不能明說。」

太太從果盤中拿過蘋果和水果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