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早晨,東亞商社裡。滕井已五十多歲,依然那麼瘦,只是近來添了些皺紋。他站在辦公室的窗前向外望著,表情十分憂慮焦急,手裡拿一支沒有點燃的香煙。

滕井的辦公室里全是深紫色的傢具,十分簡單實用。寫字檯上,放著文具和綠玻璃罩檯燈,旁邊是他一家人的合影。小女兒穿著海軍服笑著。後面牆上的橫幅,是日本漢字寫的「琴心劍膽」,也算流暢。

滕井嘆了口氣,回過身來,在辦公室里來回踱步,不住地搖頭。他來到辦公桌前,拿起全家的合影,看著女兒的笑靨和妻子溫情的目光,感慨萬端:「十幾年了……」他坐下來,拿過一張紙,寫了個數字「40」,然後又站起來在辦公室里來回走,最後立在窗前,向外望著。

三木進來,輕輕地合上門。室內是木板地面,三木走動的聲音很響。三木來到滕井身後說:「社長,青島的各染廠和貿易行都不願意接受這船布,起碼現在是這樣。」他說著,看看滕井的背影。他比滕井高,就是躬著身,也比滕井高出一些。

滕井依然看著窗外:「他們都已經交了訂金,你沒說讓他們幫幫忙嗎?」

「這些話我都說了,我甚至是求他們,可是沒有用。我們這船布早到了二十天,他們現在不要,也不算違約。所以,我們這船布不能認定是訂貨,只能算是散貨。如果二十天之後他們還不要,我們就可以罰扣違約金;但是我們如果把這批布賣出去,二十天以後交不了貨,倒是我們要賠償他們。」

滕井點點頭:「這時候,合同就起作用了。唉!你對他們說價格了嗎?」

三木說:「說過了。他們都說很低,但是誰也不敢買。」

滕井嘆了口氣: 「中國商人歷來是見利忘義,但這一次不同。一夜之間佔了三個省,對他們的衝擊太大。唉!」滕井回過身,「我父親當年來華剿滅義和拳匪,回去之後感受很深。他對我說,支那民族人多勢眾,人民也很勇敢,只是缺少一種精神把他們集中起來。如果那樣,這個民族將很偉大。東北的軍事行動,從反面給了他們一致對外的理由,但是,卻讓我們這些生意人很被動。」

三木提醒,同時抬眼看滕井:「社長,同樣,沒有政府的支持,我們也不可能——」三木開始正視滕井,「在不支付任何賦稅的情況下,在支那進行這樣的大宗貿易。」

滕井神色有些慌亂,忙說:「是這樣,是這樣。我們也從富國強兵中得到了利益。三木君說得很有道理,我們的困難是暫時的。」

三木的嘴角有一絲微笑:「社長,不管怎麼樣,要儘快處理掉這船布。」

滕井意味深長地說:「是呀,什麼事情都有個輕重,我會儘力的。西紅丸要裝運軍糧去旅順,這是大事,我知道。」

三木試探地說:「我們是不是先卸下來,放上二十天?」

滕井搖頭:「青島沒有這樣大的倉庫,一萬五千件,沒有這麼大的倉庫。露天存放也不行,現在正是雨季,要是淋濕了,那就徹底完了。」

滕井看著手中的煙,三木想給他點上,他擺擺手。他忽然把眼一瞪:「降到五十五塊一件,拋出去。」

三木驚怵:「社長,那樣我們將賠一半,我看……」

滕井很堅決:「寧可賠一半,也不能讓軍部殺掉我們。正像你說的,帝國的利益是第一位的。」滕井盯著三木,三木低頭聽候指示。「你只聯繫兩個人,一個是元亨染廠的孫明祖,一個是大華染廠的陳壽亭。只有這兩個人能吃下這船布。同時,也只有他們有這個膽量。孫明祖可能還差一點,主要是陳壽亭。前幾天我找過他,受帝國的委託購買他的工廠,但陳壽亭不肯賣,他沒有退出青島的意思。既然不退出,就要正常開工,就需要大量的布,只要價格低,我想他會全收下。你積極地和他聯絡,我親自和他們談。」

三木立正:「社長分析得很對,我馬上去辦,力爭讓西紅丸早日起錨,儘快把糧食運交旅順的將士。」

三木剛想走,滕井又說:「你記著,我們這船布出手之後,你就馬上通知本土,繼續發運同樣數量的坯布。我們這次賠了,下次不能再賠。」

三木說:「社長,我們是不是寫一個文件給政府,說明一下我們在支那遇到的困難,爭取得到更多的補貼。因為這次世界性的大蕭條前所未有,時間也特別長,本土的企業紛紛倒閉,只有和支那貿易有關的企業還在發展。這就是我們對帝國的貢獻。我想他們會考慮的。」

滕井笑笑:「我是要寫的。現在更讓我擔心的是我們貿易的自身。因為支那是一個封閉的國家,它的經濟在這次大蕭條中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江浙一帶的經濟發展很快。這些地方本來就富庶,現在許多鄉下的士紳賣了土地,到上海去開工廠,以紡織廠居多。三木君,我們本土企業的設備都老了,織的布雖然表面看來還可以,但是應當看到,上海的紡織業對我們是一個很大的威脅。他們從德國購進的是高速織機,那種機器相當先進。加上現在英國人把印度的棉花運到支那,這兩個因素加起來,支那的紡織業將以驚人的速度發展。這是讓我最擔心的地方。唉!我自己靜一會兒,你去吧。」

三木鞠躬出去了。

商會會場,橫幅是「青島染織同業抵制日貨共話會」。人很多,圍會議桌坐著。

王會長有四十八九歲,濃眉大眼,上唇鬍子濃密。他坐在會議桌的上首,雙手撐住案頭,雄視會場。

壽亭與家駒靠著坐,旁邊是孫明祖。壽亭拿出土煙來剛要點,孫明祖按下他的手。「壽亭,抽這個。」說著遞過紙煙,「都什麼朝代了,還抽土煙!」

壽亭嬉皮笑臉: 「我說去那邊兒坐吧,你非拉我坐在你旁邊。坐就坐吧,還嫌我抽土煙。明祖,我還沒搓腳氣呢!」

孫明祖多少有些無奈:「壽亭,不見你吧,還想見你;見了你吧,你是沒一點正經的。來抽這個。」

「明祖,這你不懂,我這是洗腳盆子泡煎餅——就好這一口兒。」

明祖用手點著他:「你看看你這一套!坐著汽車來開會,穿著便褂子抽著土煙,和你那汽車根本不配套。」明祖說著,也不管他那一套,把一支點著的煙硬塞到壽亭嘴裡。壽亭不好推脫,也就抽起來。

王會長不滿地看了這邊一眼,壽亭根本不在乎他,學孫悟空手搭涼棚,望向王會長,王會長氣得笑了。隨後,他故意把茶杯往桌上一蹾,清了清嗓子,開始說話:「諸位,諸位,靜靜,靜靜!」會場安靜了些,但還有嗡嗡聲。「今天一大早,請諸位來這裡,就是兩件事,一件是抵制日貨,再就是請各位開倉出貨,平抑布價。諸位都是青島染織界有實力,說了算的,這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日本人無端挑釁,佔了東北三省,山河破碎,黎民塗炭,兵凶戰危,難民成船……」

王會長正四六對仗地講得起勁,壽亭插進來說:「王會長,你和周村說書的王鐵嘴是親戚吧?我怎麼聽著後邊這幾句是王鐵嘴的真傳呢!就是差塊醒木。」

會場哄堂大笑。

「壽亭!」王會長倚老賣老地訓斥壽亭,「這裡也有你的長輩,也有你的晚輩,這麼大的掌柜的,也不怕人家笑話。正經點兒!」

壽亭笑嘻嘻地說:「咱有什麼說什麼。你就別從湯堯禹舜說起了,都還忙著呢!」

王會長沒再理他:「現在青島的布價一個勁地往上漲,報紙說咱們奇貨可居,操縱市場。學生在布鋪門口守著,商家不敢賣日本布,就是賣也不敢擺出來。可是這本埠布量又少,所以,各位應當本著急功好義的精神,開倉出貨,先把青島的布價拉下來再說。」

壽亭接過來說:「王會長,咱在這裡坐著的都是內行。各染廠雖然都有自己的牌子,可用的那坯布,差不多都是日本來的。這算什麼布?日本布還是本埠布?」

王會長根本沒考慮: 「有自己的牌子就是本埠布,學生不管。自從去年以來,日本開始向中國銷售染色成品布,『大光』、『犀牛』、『和平』這三個牌子最多,學生們就是管這些布。我們中國染廠出產的布,就是中國布。不過,從這以後,日本坯布盡量少用,最好不用。這也是本次共話會的另一個內容。壽亭,說你哪,你廠里還存著多少貨?說說。」

壽亭把煙捻滅:「王會長,你這是出我的丑。」他看看身邊的明祖,「孫掌柜的我不知道,興許也沒存貨,反正大華染廠是沒有了。這工廠不比你那貿易行,可以存下貨等行市。其實這行市也不用等,眼下這行市夠好的了。現在我要是還有存布,那可發大財了。明祖,你也干染廠,咱講的是轉得快,別說沒貨,就是有貨也不敢存哪,存不起哪!你說呢,孫掌柜的?」

孫明祖接過來說:「陳掌柜的說得對,我們講的是快進快出,不在乎什麼行市,只關心產量大。當然,行市好可以多賺點。做買賣盼的就是行市好。元亨染廠也是無布可賣,要是有,這回可賺大錢了。」

會長根本不相信,輕輕地哼了一聲。在場的人也都知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