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家駒家的小樓上,翡翠在幼兒室里幫著傭人給那三個小的孩子洗澡。傭人負責洗,她負責給洗好的裹上毛巾被,抱回房間。那三個孩子大的有四五歲,小的有兩三歲。二女一男,看上去都很聽話。翡翠把其中最小的一個抱回去,放到床上,親一下孩子:「蓋好被被,娘去抱你五姐。」小男孩瞪著眼看她。翡翠又親他一下,去了洗澡間。

孩子們的書房裡,二太太戴著眼鏡給孩子們批改家庭作業。被批改的那個男孩站在二太太的旁邊,另外的兩個坐在桌子對面等著,也是很規矩。二太太對站在身邊的男孩子說:「壽之,這字是出手寶。題都做對了,但字寫得不好。以後還得留意。好了,你可以去洗澡了。」

壽之給媽鞠了一個躬:「謝謝媽。」

二太太笑笑:「去吧。亭之,把你的作業拿過來。」

亭之雙手把作業遞過來,然後轉到二太太身邊,恭聽批語。

二太太拿著筆一行一行地往下順,掀過一頁,改了個地方。「岳母刺字是刺了四個什麼字,亭之?」

亭之抬眼小心地回答:「精忠報國。」

二太太摸了一下他的頭:「那你為什麼寫成忠心報國?」

亭之不好意思地笑:「我滑了手了。」

二太太正色道:「別的字可以寫錯了,這幾個字不能寫錯。過年的時候,爺爺專門給你們三個講過岳母刺字的故事。這是中國讀書人的精神。去寫十遍。」二太太說罷把作業發還。亭之鞠一躬,去了那邊。

三女兒雙手把作業交給二太太,然後也轉過來。二太太看著,沒有發現什麼問題,對她笑笑:「詠芝,你字寫得很好,題也都對了,可是還是寫得慢。考試的時候都有時間限制,以後要寫得快一點,不能大家都吃飯了,你還沒寫完。好,爸爸回來我對他說,讓他表揚你。」

詠芝鞠一躬:「謝謝媽。」然後退出。這時,大太太進來了,詠芝改口叫:「娘,我去洗澡了。」鞠躬出去。

大太太一指那邊寫精忠報國的亭之:「又沒做對?」

二太太摘下眼鏡:「出了點小錯,我罰他多寫。大姐,你快坐下歇歇。」

大太太抱怨地坐下:「他就是粗心,不如壽之詠芝。」

二太太一拍她的手,示意不要再說下去。

海邊,明月當空。沈小姐扶著一棵小樹,表情平靜。她自嘲地苦笑著,目光看著泛起白光的大海,慢慢地向下走去。

海正在漲潮,海浪湧向沙灘。

沈小姐站在海邊,海浪向她涌過來,沒過她的膝,然後又退回去。她站在那裡,任浪來回。她面向著大海,喃喃地作最後的自白:「長鶴,你要是犧牲了,那我很快就會見到你。你要是活著,那你就永遠見不到我了。同學說你在青島,我坐船來找你,找遍了青島所有的醫院。是老天讓我和你分開。長鶴,我本該穿著你給的開司米來見你,可是,上帝把那麼一點點東西也給拿走了。長鶴,我來了。」她的臉上既有海水也有淚,她慢慢地向海心走去。

海浪把她打倒,她站起來繼續向里走,水淹過了她的胸,沈小姐主動躺下去,水把她沒過了。可這時,一個大浪打來,把她推回 四五米。她苦笑笑,繼續向里走,一個更大的浪打來,把她推到很淺的地方。她坐在水裡,看著月亮和滿天星斗,喃喃地說:「是天……」一個浪迎面打來,中斷了她的自語,她站起來,繼續向里走去……

壽亭一邊看海一邊走,抽著煙,不住地撓頭,低低地罵了句:「他娘的!」他在離海浪兩米左右的沙灘上坐下來,抽煙遠望。明月如水,海浪很高,他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下。

壽亭突然瞪起了眼,他看見了沈小姐。這時,沈小姐已經坐在海浪打不到的地方,嚶嚶地哭著。風吹來,凍得她瑟瑟發抖,頭髮貼在臉上,情形狼狽。

壽亭趕緊站起來,隨手把煙蒂扔進浪里,快步走過來。他可能是酒勁上來了,起身的時候晃了一下。

沈小姐抱著膝蓋,渾身濕透,雖是自殺未遂,但眼裡卻沒了生存的慾望。

壽亭先咳了一下,權作提示,走過來蹲在她旁邊:「妹子,怎麼犯傻呢?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何必尋短見?」他的酒氣熏得沈小姐向後挪了一下,也是害怕。

壽亭笑了笑:「妹子,我喝了口酒,不用怕,我不是壞人。我是大華染廠的掌柜的。也是心裡亂,從海邊走著回家,剛點根煙,就看見你……」

沈小姐回過身來,怯怯地打量了一下他:「你怎麼知道我尋短見?」

壽亭一聽她能說話,就高興了:「嗨!妹子,我在海邊住了十年了,常見這一出。這都是洋小說鬧的。看上幾本子就中邪,就沒頭沒腦地自由戀愛,戀不成就想不開,不是上吊就是跳海。嗨,妹子,等這股子勁過去之後,回頭再想想,那叫傻!起來,這裡太冷。快,先找個暖和地方換件乾衣裳。你自己起,我是個男人,不能拉你。快,還站得住嗎?」

風吹來,沈小姐抖得更厲害,上下牙嘚嘚直響。她聽了壽亭的話,慢慢地站起來,可是站不穩。壽亭急忙伸手扶住她,接著忙把手拿開。「我先給你找個地方住下,有什麼話咱明天再說。」他一回身,沖著馬路大喊,「洋車!洋車!」馬路很高,壽亭看不見洋車,就說,「妹子,你在這裡等著,我上去喊洋車。」沈小姐點點頭。壽亭向馬路跑去。

海邊馬路對面是英國華紗布青島公司,三個洋車夫借著那門口的電燈下棋。壽亭大喊:「洋車!」

三個洋車夫一聽人喊,棄棋拉車齊奔過來。壽亭面對三個洋車夫有些為難:「他娘的,剛才我在下面喊,一個人也不應,這好,三個都過來了。誰先過來的?」

一個瘦子見利忘義:「掌柜的,剛才你喊我就聽見了,這也是我先過來的。」

那兩個車夫正想爭辯,壽亭抬手制止:「你倆回去下棋吧,是你們自己把財放跑的。你,跟我下去。」

瘦子車夫歡快地答應著,跟著壽亭下了馬路。

路燈昏黃,街道顯得很舊。女子抱著肩縮在車裡,偷眼看壽亭。

車夫抬起車把問:「掌柜的,咱去哪?」

「渤海大酒店。你他娘的快拉,沒見這人都快凍煞了嗎?快,跑起來!」

車夫並沒動:「先生,你也上來,我好跑起來。」壽亭笑笑,用手推動了車,手扶著車幫說:「怪不得你拉洋車呢,根本就不知書達理。你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哼!快拉!」

沈小姐說:「大哥,不要緊,你上來吧。」

壽亭把手從車幫上拿開:「妹子,你別管我了。你一個人還

輕快,他還能跑起來,我能跟得上。快跑,說你哪,你這個傻瓜!」

女子在車裡很感動。

門童一見壽亭,就朝裡面喊:「陳掌柜的來了,裡面快接著!」

賬房聞聲棄台而出,跑到了門口。

壽亭三人進來了,賬房一看壽亭,趕緊迎上來:「陳掌柜,這是怎麼回事兒?這女眷是——」

壽亭有點不耐煩:「你甭管是誰了,把你那些老媽子找來,讓她們侍候著這小姐先住下,洗洗。叫開衣裳鋪的門,按這小姐的身量買兩套衣裳。」

「好,好,這就辦!劉媽——李嫂——」

兩個老媽子過來,她們先沖著壽亭行禮。壽亭擺手:「這裡冷得渾身篩糠,還行的哪門子禮!快,快扶小姐上樓,把那洗澡的水弄熱點兒,你倆聽著,往好里侍候。」

兩個女傭接旨,扶過小姐。小姐也想謝,壽亭又擺手:「你也免了。快,快上去拾掇拾掇吧!戀愛就戀愛吧,跳的哪門子海!快上去!」

一干人走向樓梯。沈小姐邊走邊回頭,淚水罩著她感激的目光。

賬房端過茶敬上:「陳掌柜的,你先喝口茶。還有什麼吩咐?」

壽亭一飲而盡:「嗯,這麼著,一會兒你上去問問,看看人家吃飯沒有。還她娘的吃飯,命都不要了,准沒吃飯。弄點飯,麵條,對,麵條就行。弄得熱一點。你再去找個西醫來給她看看。跳了海,准得發燒。你可給我聽明白了,是西醫,不是中醫。我就信不過那些糟老頭子,三個指頭號脈,還他娘的閉著眼,裝模作樣,什麼事也得讓他耽誤了。」說時,學中醫閉眼號脈的樣子。

「是是是。老劉,快去海員診所,叫劉所長,讓他快來。」

「一共就他自己,還劉所長呢!」壽亭嘟嘟囔囔。

老劉答應著去了。

他把事情安排完了,心裡挺舒暢,把那車夫叫了過來,問:「喂,夥計,過來過來。」

車夫笑著湊上來:「陳掌柜的。」

「嗯,學得還挺快,知道我姓陳了。」

「嘿嘿!」

「我說,兄弟,你這輩子走過運嗎?」

車夫一愣:「陳掌柜的,我要走運還能拉洋車嗎?」

「噢,沒走過運。那你拉洋車一回掙著過一塊大洋嗎?」

「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