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

壽亭現在住在一座青磚小樓上,樓下還有個院子。院子前面有塊空地。老孔把洋車放好,等著壽亭上工。

早上,壽亭準備去上班。福慶這時已有十歲,他沒去上學,就坐在院中的小馬紮上看書。這孩子大眼睛,看上去很安穩。他見父親出來,就站起來說:「爹。」

壽亭慈愛地撫摸了一下他的頭:「還不趕快去上學?」這時他已有三十多歲,依然是短頭髮,只是上唇有短鬍子。穿著布夾襖,乾淨利索。

傭人孔媽出來了:「老爺,少爺學校里今天遊行,反對日本鬼子。太太怕人多亂,就沒讓少爺去。」說時在後面扶著福慶的肩。

壽亭一聽,回身大喊:「采芹!」

采芹這時也已三十多歲,人很瘦,但看上去還精神。她聞聲跑出:「你喊什麼,省得人家不知道我叫采芹。」

壽亭皺著眉:「這孩子不能在家裡關著,再這樣下去,好好的一個孩子就讓你給關傻了。遊行人多怕什麼?老孔!」

老孔在院門外回應:「來了,老爺。」

采芹剛想說話,壽亭抬手制止:「不用送我去上工了,快送少爺去學校。晚了,拉著他快跑,要不趕不上隊伍了。」

「好好!」老孔拉過福慶的手就要走。采芹忙從衣袋裡掏出個小錢遞給福慶:「拿著這一分錢,要是晌午游不完,就買倆燒餅吃。」

福慶高興地接過來,沖著爹媽鞠個躬:「爹,娘,我上學去了。」

福慶跑出去跳上老孔的車,老孔讓他坐好了,於是開始飛跑。

采芹想拉壽亭回屋,壽亭一掙:「有什麼話晚上再說,你以為這是在周村呢,上工沒個點。」

采芹笑著,送壽亭出來。壽亭站住說:「采芹,這孩子不能不讓他出去,得讓他出去見世面。在咱跟前,永遠長不大。回去吧。」

采芹說:「我尋思著這日本人佔了東三省,滿街筒子都是難民,別把福慶拐了去。」

壽亭氣笑了:「難民拐咱福慶?他自己的孩子還養不活呢!我看你也快傻了。回去吧。」

采芹站在門口,笑著目送壽亭,見壽亭走遠了,這才回到院中。孔媽正在擇菜,站起來說:「太太,剛才忘了告訴老爺,咱晚上吃大包子,讓他回來吃飯。」

采芹笑裡帶嗔:「孔媽,你也是多嘴,讓他吼了我一頓。下午再說吧,到時候讓老孔給他去送信兒,讓他晚上回來吃飯。」

孔媽答應著,采芹回了屋。

碼頭上,一條輪船靠了岸。人們從船上擁下,全都破衣爛衫,提著行李卷。大人喊孩子,男人喊老婆,一片混亂。兩個穿黑衣裳的港警在維持秩序,人流將他倆擁向一邊。

一個港警對另一個說:「這一天一船,青島也盛不下呀!唉!」

「說是日本人在東北見人就開槍,他們不往內地跑怎麼辦?聽說煙台蓬萊難民還多。這東北軍也真夠熊的,一夜之間就丟了三個省。」

「得得得,打住!兄弟,這事兒忒大,咱管不了。」

「這管不了是管不了,可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你他娘的跑什麼?和日本人玩命呀!」

這時,一個女學生模樣的女子來到港警跟前。她看上去二十歲左右,中等略高的身材,學生頭,黑裙子黑鞋白襪,灰上衣外面還罩著最時髦的線結外套,美麗清純,兩隻眼睛忽閃忽閃的。她叫沈遠宜。她沖著兩個港警一鞠躬:「請問老總,這青島一共有幾家醫院?」

那個瘦港警忙接過來說:「病了?我叫洋車拉著你上醫院。」說著就要招手叫洋車夫。

沈小姐趕忙說:「不是,是找人。」

他一擺手,那兩個洋車夫又蹲回去。「找人?這青島醫院可多了,大的就有三家,可這三家吊著角呢!這樣吧,你自己找也找不著,這人山人海的,全是你們那裡來的難民,問路你都找不到人。我讓那洋車拉著你找,一家一家地找,不管找多少家,你就給他五毛錢吧!」

沈小姐很高興:「謝謝老總!」說著又鞠了個躬。

瘦港警沖著洋車夫喊道:「臭蛋,你過來!」

臭蛋聞聲而起,拉起洋車飛奔而至。瘦港警指著女子說:「這小姐來咱青島的醫院裡找人,你拉著人家,挨個地去醫院找。不管找多少家,就是五毛錢。聽見了嗎?」

車夫點頭哈腰,順手接過沈小姐的旅行包。她再向港警鞠躬致謝,然後上了車。洋車夫剛拉出幾步,港警又喊:「臭蛋,過來!」

車夫放下車,讓小姐暫等一會兒,自己跑回來。瘦港警說:「臭蛋,這可是個大買賣。你留一毛,俺倆一人兩毛,聽見了嗎?」

「一定,一定。這根本不用您囑咐。我走了?」

港警揮手,讓他快去。這時,沈小姐回過頭。海風吹來,她額前的散發飄動著。

洋車消失在人流中。

沈小姐走進了第一家醫院,她讓車夫在門台下等著,她走出去了幾步,然後又返回來,提上了她的旅行包。

車夫擦著汗,尷尬地搖搖頭。

她來到醫院窗口,客氣地問裡面的小姐:「請問護士小姐,這醫院裡有位叫霍長鶴的病人嗎?」

那小姐忙站起來:「這位霍先生是幹什麼的?」

沈小姐忙說:「是東北軍的一個軍長,負了傷,聽說就在青島治療。」

那小姐立刻睜大眼睛:「日本人在東北真殺人嗎?」

沈小姐點點頭:「小姐你費心給我查一下。」

那小姐笑了:「我們這裡沒有這位霍先生,不信,這是住院病友名單,你自己看吧。」說著把一個本子遞出來。

沈小姐用指頭捋著查。

洋車在馬路上跑著。

沈小姐又進了一家醫院,還是提著她的旅行包……

孔媽在廚房剁餡子,叮叮噹噹地亂響。采芹出現在廚房門口:「孔媽,忙過了嗎?我也搭把手吧。」說著就要去洗手。孔媽制止:「不用,太太,你歇著,你身子還不好,可別再累著。你要是一個人坐著悶,就坐在這裡和我說說話兒。」說著搬過一個高凳子。采芹坐下了。

剛才我在屋裡聽戲盒子,聽著那日本鬼子在東北殺人,氣得我出來了。」

孔媽停住手裡的刀:「太太,你說那日本鬼子能打到青島來嗎?」

采芹想想:「興許不能,這青島和東北隔著海呢!」

孔媽認為有理:「也是,也是。我看這日本人在東北也長不了,興許搶了那秋莊稼都得回去。」

這場關於東北局勢的討論正要往縱深發展,老孔拉著車進來了。

采芹問:「你怎麼不拉著老爺一塊兒回來?」

老孔說:「老爺說,遊行的人太多,讓我上學校門口接少爺,我就回來了。太太,我走了。」老孔說著又出了院子。

「我說不讓去吧,非得去。你說讓人擔心不。」說著就要向院門口走。孔媽笑了:「太太,沒事。剛才輪船公司任家還讓人來問呢,說他那少爺遊行也沒回來呢。他那孩子和咱少爺一個班,上學下學都一塊兒。沒事兒,你還是坐下歇會兒吧!」

「噢,噢。我還是不放心。」采芹應著,還是去了門口。

過了半個時辰,遊行的隊伍散了,孩子們拿著小旗三三兩兩地往家走。

采芹在門口望著,看見老孔拉著福慶有說有笑地走來,舒心地笑了。她回身對院內喊:「孔媽,上籠蒸吧!少爺回來了。」

「哎——」孔媽答應著。

太陽快要落下去了,沈小姐和車夫又來到一家醫院。沈小姐下了車,提起了她那旅行包。車夫說:「小姐,這是青島最後的一家醫院了。要是再找不到那個霍軍長,我看你就得想想住處了。」

沈小姐點點頭:「好,我問一下再說,說不定就在這家醫院裡呢!」

車夫說:「小姐,你出來之後就得給錢了。這五毛錢不包括拉著你去旅館。可是我還是拉你去。」

沈小姐無心和他糾纏,答應著進去了。

沈小姐來到住院處,裡面的小姐正在交班,和另一位護士說道著。沈小姐客氣地問:「請問,在我們住院的病人里,有位叫霍長鶴的先生嗎?」

裡面的小姐也沒回答,直接把住院簿扔出來:「你自己找吧!」

沈小姐放下旅行包,開始在本子上找著,十分認真。

旁邊的連椅上坐著兩個賊,自從沈小姐一進來,他倆就盯著。他們見沈小姐認真專註地看本子,年齡大的那個朝另一個一努嘴,二人遊動到沈小姐的身後,從沈小姐的腳下捎捎地拎走了旅行包。

沈小姐沒有找到那個姓霍的,失望地把本子還回去。低頭一看自己的包沒有了,大驚,原地轉圈。走廊上已空無一人。她慌亂地跑出來,問車夫:「你看見我的包沒有?」

車夫本來背朝樓洞,這時一聽沒了包,他比沈小姐還著急:「提著,提著,怕我偷了跑,這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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