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早上,天陰著,空氣很潮濕。

青島大華染廠門口,門房在用左手掃地——他的右手被機器軋掉了。人們都穿上短袖的衣服,他卻依然穿著長袖白布褂。右袖口癟著,裝在衣袋中。

壽亭在路上拾了一塊炭,如半塊磚大,他挺高興,邊走邊看那塊炭。

門房見了壽亭,笑臉迎上去:「掌柜的早。」說著就接過那塊炭。

「拾了塊炭,發了個小財,送到鍋爐房去。」

「哎,我知道。」

壽亭剛想走,可又停下來。他看了看天,指著門房那半截胳膊問:「這天不好,斷了的那個地方疼不?」

門房笑笑:「就是覺得緊繃繃的,倒是不疼。嘿嘿!」

壽亭拍拍他的肩頭,嘆口氣,低著頭走了。

那門房看著壽亭的背影,又看看自己的斷臂,也嘆了一口氣,拿著那塊炭向鍋爐房走去。

愛麗舍俱樂部,中英文對照的小招牌立在院門邊。小洋樓爬滿青藤,鮮花開放。

家駒看著窗下的景色打領帶。他又看向遠方,遠方是海。床上,新派妓女睡意未去:「才幾點就走,真是……」說著翻了個身,又翻回來,然後坐起,「你二太太也走了,你也自由了。晚上還來嗎?」

家駒假意地嘆了口氣,並沒回頭:「唉,晚上來不了。」

「那你還走這麼早。」說著不滿地努起嘴。

「不能去晚了,六哥特別恨遲到。」

「你那六哥我見過,土了巴嘰的。沒見過你這樣的,東家倒讓掌柜的管著。」

「只有他管著,我爹才放心。」

「晚上真的不能再來了嗎?」她還抱著最後一點希望。

「晚上來不了啦!我要陪德和洋行的內德吃飯。六哥一心想干大,要添設備,我得出面談呀!」

妓女下床穿上拖鞋:「買設備還用你談?全青島誰不知道你是甩手大爺?」

家駒一笑:「你懂什麼,甩手最好。」

妓女輕哼了一聲:「該不會是約未來的三太太吧?」

家駒輕蔑地笑:「其實,找三太太也好,到你這裡來也好,都一樣花錢。到你這裡來更貴。」他打完了領帶,去衣櫥里拿西服,「不找了。倆太太就夠亂了。女人跟著我,享不了福。家裡現在還不知道怎麼樣了呢!唉!」家駒穿上了西裝,不經意地回頭打了個招呼,怏怏地走了。

妓女來到窗前,想等著和家駒招手,可她突然改變了主意,不屑地哼了一聲,轉回來一頭栽回床上。

滕井在東亞商社的小院子里澆花。侍女跪在那裡擦門,三木從裡面出來,侍女忙坐回腳上,雙手扶腿,給三木鞠躬。三木也點了下頭,拿著一張紙走到滕井身後:「社長,電報稿擬好了,請你過目。」說著雙手呈上。

滕井接過來看,邊看邊點頭,然後遞還三木:「嗯,很好,很好。」

「現在可以發嗎?」

「可以。三木君,你看這樣好不好?除了三菱公司之外,再各發一份給殖產機器公司和日本機器公司,看看他們能不能造這種設備。陳壽亭要的這套設備是目前世界上最先進的,好幾個配套附機需要訂做。」

「好。」三木抬起頭來看看滕井,「社長,我們是不是再聯絡一下元亨染廠的孫明祖?如果我們一次購入兩套,國內企業給我們的價格可能會低一些。」

滕井放下噴壺,笑笑:「他暫時不會要的,他還沒有從上次的打擊中恢複過來,也不願意和陳壽亭再發生磨擦。以我的觀察,他就是真想購入設備,也不會與大華一起買。他怕再中了陳壽亭的什麼計。」滕井輕快地笑著。

三木也笑了,隨後他對滕井進言:「我們也得小心中他的計,這個人的心眼太多。」

滕井摘去植物上的一個黃葉:「這個人雖然心眼多,但是挺講規矩。其實,他所有的計都擺在你面前,讓你自己去選擇。比如這一次,他已經把自己的全部計畫告訴我們了,他也正與德和洋行的德國人談這筆交易。他讓盧家駒把清單送來,寫得這麼詳細,就是想讓我們報出底價。」滕井淡淡地笑著。

三木臉上的笑容沒有了:「我們和德國人爭來爭去,兩家可能都得不到好處,反倒讓陳壽亭佔了便宜。我剛才回憶了一下,自從我們與陳壽亭交易以來,我們從他那裡得到的利潤最少。遠遠少於元亨染廠。社長,我們很可能不會從這套設備中獲得利益。」

滕井抬手讓他停下:「我們寧可得不到利潤,也不能把交易讓給德國人。三木君,只有我們的交易量大,政府才會重視我們,才會對我們在海外的活動提供幫助。本土的企業也是如此。他們不了解支那,總想把產品賣到支那來,但又找不到很好的代理商。這套設備訂單,就是我們實力的證明。三木君,這套機器表面上看來價格不高,約四萬元中國幣,但中國的貨幣是銀本位的,它的國家很大,而貨幣總量卻很少,所以幣值很大,也十分堅挺。如果把這筆款子換算成日元,數字就相當驚人。這樣的交易對我們來講是有意義的,對國內的企業來講,也會引起他們足夠的重視。」

三木信服地點頭,然後又問:「社長,有一個問題我早想問你。」

「什麼問題?」

三木一副請教的姿態:「在白坯布與染色布之間有那麼大的差價,我們為什麼不直接在本土把布染好之後再運到支那來?如果那樣,中國的染廠就會倒閉,包括陳壽亭。」

滕井輕嘆口氣:「這是國家的政策,我們無可奈何。白坯布屬於出口工業中的棉紡絲織類,可以得到政府的扶持,不僅稅率極低,政府還提供資金方面的支持,所以我們的紡織業發展很快;而染色布和印花布就屬於民用工業,政府並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這個建議我曾向厚生省提出過,他們也沒有答覆我。但是,他們不知道,支那雖然工業落後,但它的印染工業目前卻比本土發展快。正是我們國家的這種政策,給了支那印染業發展的機會。我們呢?卻處在他們的下層,只為他們提供原料。照這樣下去,用不了幾年,支那人就會把我們的坯布染上色,再賣給我們,讓我們運回本土去賣。」滕井說完之後,轉身看著海,抬手示意三木去發電報。

三木的問題得到了解答,卻引起社長憂國憂民,於是三木用力鞠了一個躬,快步進了商社。

明祖辦公室里,劉先生正在和明祖說事。賈小姐坐在沙發上看報紙。

劉先生拿著那張紙:「董事長,我們先回了德國人?就說咱暫時不添機器?」

明祖同意:「不添,不添。不過,陳六子如果上了這套機器,就真的與咱分庭抗禮了。唉!這套機器我早就想上,一時糊塗,輸了一局。劉先生,先回了內德吧,就說我們再考慮考慮。」

賈小姐聞聲抬頭朝這邊看了一眼。明祖知道她在看自己,嘴角略帶一點嘲笑,並沒有理睬她。

劉先生點頭:「董事長,我就不明白,這種滾筒機中國只有兩套,全在上海,陳六子連個字也不認,他怎麼知道要買這種機器?」

這回明祖主動看了賈小姐一眼:「他是不認字,可那盧家駒是在德國專學的染織,雖然不會幹,可是什麼樣的機器好,他還是知道的。」

劉先生點頭。賈小姐放下了報紙準備發言,明祖站起來走到窗前,看下面的街,然後邊轉身邊說:「這套機器用人又少,佔地方又小,還特別快。現在想起來,咱們早就輸給陳六子了。去年陳六子把他那台嶄新的德國海德堡印花機賣給咱,咱只看見便宜了,沒想到咱操作不了,現在放在那裡一點用沒有,陳六子卻把廢鐵變成了錢……」

還沒等明祖嘆氣,賈小姐就插進來說:「他賣機器的時候,就是他最困難的時候。我問過盧家駒。當時我就說不讓買,你和李先生極力主張買,李先生還說他同學會開。別說他同學沒來,就是來了,把花布印出來了,那花布有市場嗎?現在想起來後悔了,其實早該後悔。」

劉先生一看要起內戰,也沒告別就溜出來,隨手把門帶上。

明祖不高興:「你嚷什麼?還當著老劉。」

賈小姐站起來,用嚷告訴明祖她嚷的是什麼:「咱不能就這樣算了,咱不能看著那個鄉下人在青島興風作浪。我自己出錢,買了這套機器,和他對著干。賠了算我的,掙了算股份。」賈小姐的頭髮近來沒燙,人顯得老了些,說話時頭髮甩來甩去顯得很亂。

明祖一看彈壓無效,抓緊改變策略,走過來說:「咱買也買得起,只是現在用不著。咱那批回染的布剛剛賣完,這需要一個休養生息的時間。思雅,咱把目光放遠一點,市場很大,沒有必要和陳六子慪氣。現在大華雖說發展很快,可是要真正攆上咱,還得有段時間。其他的幾個染廠又都很小,市場基本還是咱占著大頭,沒有必要和陳六子直接干。」

在明祖說話期間,賈小姐擺了好幾次手,但明祖堅持說完這個自然段。這時輪到她發言了,她卻氣得把詞忘了,吸了口氣說:「氣死我了!我咽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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