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壽亭去上班。他吃完了飯,在小飯鋪門口剛點上煙,那個拉洋車的又過來了:「陳掌柜的,我拉你上工吧?」
壽亭氣笑了:「你真是沒完沒了。還是那句話,不坐,那一毛錢的情,我就是不讓你還上。」
拉洋車的也笑了: 「陳掌柜的,是我娘非逼著我來。我娘說,讓我天天問,只興你不坐,不興我不問。我娘說是你那一毛錢引來的買賣,讓我常記著。」
壽亭吐出口煙,看了看街那頭,轉回來說:「兄弟,唉,好好地孝順你娘。有個娘疼你,比什麼都強。不是我不坐你的車,我是干買賣的,要天天看看街上的事兒,車走得太快,我看不真。明天就別來了。你要是遇個什麼難事,需要個仨瓜倆棗的,就來大華染廠找我,小錢我還能出得起。」說罷拍拍車夫的肩,嘆口氣走了。
車夫惘然。
壽亭剛走到海邊的那條馬路上,一個穿布褂子的漢子湊上來問:「大哥,要土嗎?真正的上等雲土。」
壽亭沒停下,斜著眼問:「你看我像抽大煙的嗎?」
那漢子不屑地笑笑:「有錢的人都抽,裝什麼正經。」
前面實際上沒人,壽亭抬手喊: 「巡警!這裡有個販大煙的。」
那漢子聞聲就跑,跑出一段後回頭看,發現沒人,就站住了。壽亭又沖他跑去的那個方向喊:「就是他,販大煙的,別讓他跑了。」
那人實在害怕這樣公開身份,下了馬路,順著海邊連走帶跑,邊走邊回頭。
壽亭笑了。
壽亭走路總是東張西望,看這看那,四處觀察。他看到前面聚著一夥子人,就朝那些人走過去。
昌邦布鋪門口,一班軍樂隊在做準備工作,間或吹出個試號的音符。這夥人穿著帶穗頭的制服,頭上還插著鵝毛。
這昌邦布鋪門面挺花哨,門廂上還有兩爿凸出來的假立柱,刷著大紅漆。兩邊的對子顯示著他的貨色來源:「蘇杭綢緞湘粵綉品,東洋細布天竺麻紗。」
壽亭過來拉住那指揮:「哎,兄弟,這是要幹什麼?」指揮看看他,然後看看壽亭的手,意思是你那手別把我這白衣裳捏髒了,壽亭趕緊把手拿開。那指揮用白手套捋著手裡那根錚亮的銅杆子,搖搖頭:「是元亨染廠叫的堂會。為什麼吹這場,我還真不知道。」
「元亨染廠?」壽亭尋思著,朝前走,布鋪劉掌柜的一把拉住他:「陳掌柜的早!」
壽亭回身,也笑著抱拳:「喲,劉掌柜,這是要娶二房?」
劉掌柜有三十八九歲,穿著綢褂子。他上唇有短鬍子,臉上溢著油光,頭頂漸謝,更顯得臉大。他說:「陳掌柜的,我正想找你。
壽亭開玩笑:「給你隨份子?」
劉掌柜一甩手:「嗨,什麼隨份子!咱說點兒正經的,你那一套路數過時了。元亨染廠的新布出來了,顏色比你那飛虎牌還鮮亮。今天上市。」
「比我廠里的布還鮮亮,你花了眼了吧?」
劉掌柜急於進入正題:「我是沒花眼,只怕你走了眼。咱說正經的,人家也給了夥計錢,每人兩塊,比你多一塊。你也得跟著長了。」說完用手上抬。
壽亭點點頭:「嗯,是得長了。不過,我那一塊有準兒,元亨的那兩塊怕是拿不到手裡。」
掌柜的嘲笑壽亭:「陳掌柜的,我看著你這一套就不順眼。錢,人家都發給夥計們了,怎麼還說拿不到?」
「那就恭喜發財了!」壽亭抱拳相慶,口氣里透著冷嘲。
掌柜的又說:「人家元亨就是大廠,布也好,氣魄也大。廣告從昨天就上了電台,每天播半個鐘頭。我昨天盤了一下點,你那飛虎牌還有一匹多一點。再賣了這些,你要是還想讓小號賣,陳掌柜的,咱得改改規矩。」
「噢?怎麼個改法兒?」
劉掌柜向上一拉袖子:「人家元亨是每匹布里讓四尺。」說著伸出四個手指頭,「人家牌子老,布和你的一樣鮮亮,你怎麼著也得給五尺吧?」彎著的那個大拇指也彈開來,「至於給夥計們的錢,你也不能等到年底了,這就得發。先發給我,我給他們收著。前一陣子咱就按一塊算,隨後你怎麼著也得給兩塊五吧?得比元亨多五毛吧?怎麼樣?」
壽亭抬起頭來看天,在天上尋找,嘴裡還不住地發出嘖嘖的聲音。劉掌柜納悶,也抬頭跟著看。他沒看到什麼,壽亭卻越看越有意思。劉掌柜的問:「你看什麼?」
壽亭一本正經地說:「我看著天上想往下掉饃饃呢!」
劉掌柜氣得一甩手:「嗨!陳掌柜的,我乾的是買賣,賣誰家的貨賺錢多,我就賣誰家的貨。」
壽亭做個「六」的手勢,擰來擰去地在劉掌柜的臉前晃。劉掌柜不解:「你這是什麼意思?」
壽亭冷冷一笑:「你頂多蹦躂六天,六天之後你就得求我。」嗓門突然高起來,嚇了劉掌柜一跳。
劉掌柜把眼一瞪:「求你?你說夢話吧?你要是再較勁,剩下的那一匹我也不賣了,你讓人拿回去吧。」
壽亭點點頭:「好好好,我隨後就讓人來取。六天之後,我在廠里等著你。我先把話放在前頭,你這個店,一尺也不讓。」他說完就走。
劉掌柜氣里有恨地笑了:「你、你、你做夢去吧!」
周掌柜在院子里練太極拳,周太太撒雞食,嘴裡還發出一些雞也許能聽懂的聲音。柱子過來了:「爹,我可應了人家那三家染坊,到了晌午你可想著去會仙樓呀!」
周掌柜停下:「同行之間幫點小忙是應該的,再說,這也是你六哥的意思。我看還是免了好,讓人家省下這份兒錢吧。」
柱子為難:「這些話我昨天就說了,人家就是不依。我看,你就去吧。我那嘴和棉褲腰差不多,也不能替你。再說,我和那些掌柜的差著一輩兒呢!」
周掌柜未置可否:「柱子,咱這一匹布里提了這五厘錢,買賣差了多少?」
柱子臉色降下來:「至少差一成半,那些小戶都不來了,還說咱掙錢沒夠呢!」
周掌柜點點頭,拿下了掛在石榴樹上的劍。柱子說:「那三家染坊倒是高興了,可咱吃了虧。爹,我想咱那買賣要是再往下走,就得把價錢再降回來。咱不能把財神往外推。」
周掌柜抽出木劍:「先這麼著吧。回頭我打封信,問問你六哥再說。這樣,晌午我去會仙樓,咱吃虧的事也讓那三家子知道知道。」
周太太在一旁插進來說: 「柱子,你也是,咱就是少上二成,也比那三家子加起來多兩倍。咱的錢讓人家掙了去,你爹本來就心疼,你還跟著添火。就按壽亭說的辦。他爹,你晌午到了會仙樓可別再提這事。咱漲價之前挨家挨戶地告訴了,人家都知道了,都領了咱的情,你再翻來覆去地磨嘰,反倒顯得小氣。吃了虧,人家也不說咱好。」
周掌柜認為夫人說得有理。柱子看看周太太,周太太樂了:「你看我幹什麼?你要是把那錢價落下來,小心你六哥回來——」用手一指,「不罵死你,就算你命大。」
柱子撓著頭傻笑:「娘,不是我貪財,我是怕把六哥交下的買賣干小了。嘿嘿!」
「干小了不關你的事。真是!」周太太說。
柱子見自己的建議遭否定,笑笑,去了作坊。
采芹從屋裡出來,周太太忙上去問:「福慶還沒醒?」
采芹說:「醒了,吃了一頓又睡著了。娘,這天也熱了,壽亭那夏天的衣掌我也做好了。看看讓俺爹寫封信,一塊捎了去。」
周掌柜說:「不用捎,過兩天盧大少爺就送二太太回來,讓他捎著更保險。」
采芹聽到這個內容,臉上有些不安,沒再說什麼,轉回了屋裡。周太太湊過來,先回頭看看,確認女兒進了屋,擔心地小聲問:「他爹,咱壽亭不會也弄個小的吧?」
元亨染廠辦公室里,明祖志滿意得地來回踱步,表情深沉,深沉里透著躊躕滿志。
他問賬房:「第一次發出去了多少匹?」
「四百三。碼頭上的船也聯絡好了,賈小姐從東北來電報,說最少發一千匹。」
明祖點點頭:「嗯。最快什麼時候能裝船?」
「下午。」
明祖想了想:「下午先裝一千匹。船後天下午才開,我讓車間連班干,這一天一夜還能染八百匹。先往東北發一千五,剩下的留給青島和省內,再干出來,才發北京天津。主要是東北,陳六子截了咱的客商,飛虎牌在東北賣得也不錯。咱不僅要把他趕出青島,乾脆一塊兒把他從東北轟出來。」
賬房應諾,隨後飲水思源地恭維道:「董事長,這都多虧了人家賈小姐。這回賈小姐可立了大功了。」
明祖點點頭:「嗯。我們要是干挺了大華,就控制了這一帶的染布市場。咱現在連讓利帶打廣告,多少賠點兒錢。等咱穩住了神,咱得合合成本,看著陳六子死挺了,立刻漲價。劉先生,這事你先著手謀劃著。那些小股東不明白我的意思,總來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