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春天,青島的櫻花開了。

早晨,海水清澈,海鳥飛翔。海邊齊腰深的水裡,一個老者穿著膠皮褲在亂摸東西。摸一會兒,從水裡拿出個物件放到身上的簍子里。那邊,一個破衣爛衫的小女孩提著籃子,褲腿高卷著,赤著腳,沿著海邊找尋。發現個小蛤蜊之類便喜不自禁,收歸已有。

沿海的馬路清靜安寧,地面濕潤,兩邊是新出芽的法國梧桐。洋人的別墅上,長青藤也開始抽出捲曲的葉芽。一個金髮少婦牽著白色獅子狗晨遛,邊走邊對狗進行教育。幾個外國水兵跑步經過,回頭和她打招呼。那女人眉飛色舞,兩眼放光。

遠處是白色的外國輪船。

壽亭在車間里忙著,大喊大叫,手舞足蹈,指揮生產。後面的染槽子里冒著熱氣。

車間里有三趟槽子。壽亭跑到一個槽子邊,用鐵舀子撩起染漿看色值,然後大聲命令:「王長更,加一磅硫化青。」

一個很伶俐的小夥子應著:「好嘞!硫化青一磅。」

一個小夥計捧著個現成的紙包跑過來。

壽亭又跑到另一個槽子邊,把手放在水面上,感受水溫:「溫度好了,開始下布。」

眾工人一齊應著,兩個工人把本來懸在槽子上的布落下來。機器開始轉動,把染過的布慢慢捲起。

壽亭對旁邊的一個瘦子說:「登標,這布頭過得太快,顏色不實,迴轉機器,重染布頭。記住,這是第二回了。要是下回再這樣干,我宰了你!」

登標忙答應著,沖向機器:「回車,重染布頭。記著,下回電機為八十轉。」

機器開始迴轉。

壽亭連跑帶走地去了第三趟槽子,拿過布來看。一個領班的小夥子湊上來問:「掌柜的,行嗎?」

壽亭說:「不錯,行。」

家駒站在車間門口,看著壽亭跑來跑去,過意不去地嘆口氣。一個夥計跑過來:「東家,有事找掌柜的?」

家駒笑笑:「沒事,你忙吧。看著掌柜的那茶別涼了。」

夥計答應著去了。家駒走開了,抬頭看了看天。賬房老吳過來了。

「東家。」

家駒皺著眉:「我說老吳,你說說掌柜的,別和工人一塊兒吃飯了,讓他和我一塊兒吃。」說著繼續向前走。

老吳跟著:「怕是不行。別說和你一塊兒吃飯,就是伙房裡給他碗里多盛上塊肉,他都罵。」

家駒嘆口氣:「唉,你去吧。我去給六哥買斤點心,夜裡也好墊墊。」

家駒走了,老吳站在原地嘆息。

周家院中,周掌柜打完太極拳,收勢站穩,釋放氣息。然後從石榴樹上拿過毛巾,儀式性地擦擦臉。看著一樹新綠,自言自語道:「又是一年春草綠,真快呀!」

這時,對面南屋裡傳來一聲嬰兒響亮的啼哭,周掌柜大聲疾呼:「她娘!福慶哭了,快去看看!」

周太太在圍裙上擦著手,從屋裡跑出來,不滿地說:「就是不哭,也得讓你這一嗓子給嚇哭了。」

屋裡,采芹把奶頭塞進孩子嘴裡,哭聲止住。她撫摸著孩子那毛髮稀疏的頭顱,說:「你這個臭爹,也不回來看看咱,光剩下干工廠了。娘要是當初知道他這樣,咱就不跟他了。你說呢,福慶?」

福慶只顧吃奶,哪懂母親甜蜜的抱怨。

周太太進來了:「咋哭了?」說著過來探察。

采芹抬起眼來對娘笑笑:「這孩子飯量大,剛餵了他,又要吃。娘,你坐下。」說著向一邊挪了挪。周太太坐下,摸著孩子的頭。

采芹說:「這個小六子,知道添了兒子,也不說回來一趟看看。」

周太太寬慰道:「男人沒當過爹,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喜是喜,但不揪心。可是要讓他見一面,就不一樣了。」

「娘,我想抱著福慶去青島,也好讓他看看孩子。」

周太太嚴肅起來: 「這可不行,孩子還太小。這天也穩不住,一會兒冷一會兒熱的。別再閃著了。」

「這個小六子,一干起活來什麼都忘了,就像得了『野馬猩』(馬的一種傳染性熱病,得病後跑死為止,此病二十世紀初新疆傳入中國,現已絕跡)。盧家這回可真雇著驢了。」

周太太不悅:「那盧少爺人是挺好,可幹不了什麼,廠里都得壽亭頂著。芹兒,壽亭這樣的男人不好找,可別怨他。等夏天,我讓柱子送你去青島,也讓柱子媳婦抱上他兒子。壽亭見了准高興。」

采芹想著那一幕,表情神往……

早晨,車間里,壽亭幹了一夜,兩臂漬著染缸里的藍顏色,臉上也有幾處。舊褂子改作工作服,用圍裙當腰帶扎住,挽著袖子。那十幾個夥計的打扮大致也是這一派。

染槽邊,他領著人把最後一批布一一撈出,這才拿塊包皮布擦手,長長地出了口氣:「嗯——」

他朝車間門口走了幾步。站了一夜,腰腿僵直,他拉過一個木箱慢慢地坐下,掏出土煙點上。監工的把頭呂登標劃著了洋火躬身給他點上。

呂登標雖是把頭,但看上去和工人一樣,只是神色有點橫。他欠身對壽亭說:「掌柜的,總算在停電前染出了這一槽子。這就上拉寬機,一刻鐘准能全部完事。掌柜的,你就回去歇著吧。」

壽亭沒看他,眼向著車間外看。外面亮,他的眼覷著,像是憂慮。他遞給呂登標一支煙,輕嘆了一聲:「唉,光染出來沒有用,還得賣呀!」

把頭不知道怎麼回答,只是跟著點頭,臉上的表情與他掌柜的保持一致。少頃,他吩咐登標:「你讓工人們幹完之後把機器刷出來。告訴大伙兒,抓緊吃飯,吃完飯趕緊睡覺,來了電,接著干。」

呂登標連連點頭,轉身奉旨大喊:「掌柜的說了,幹完了抓緊刷機器,刷完了機器先吃飯,抓緊睡覺,來了電接著干。咱先說好了,到時候我就喊一聲,誰要是起不來,這一夜就算白乾了。都聽見了?」

工人們應聲寥寥,表達著自己的不滿。

他一邊喊,壽亭一邊用眼剜他。

登標問:「掌柜的,還有什麼事?」

壽亭撐著膝頭站起來:「你他娘的這是怎麼說話!一樣的話為什麼不能好好地說?什麼就叫一遍?叫兩遍還累煞你?什麼玩意兒!」

登標下意識地後退一小步。

壽亭走過去幾步,說道:「夥計們,這一夜忙活得不輕。我讓伙房蒸發麵饃饃,煎了鹹魚,放開了吃,吃飽了早歇著。咱大華染廠要是掙了錢,年下大家都有份。」

工人們很高興。

壽亭轉身瞅著登標:「你不能歇著,吃完了飯到我那裡去。」捻滅煙徑直走去。 早晨,家駒租來的府第——一座灰色的哥特式小樓,雖是舊了些,但那品位卻在。院子里紫穗丁香正開放。鵝卵石甬路彎出個寫意的「S」,從門口通向樓前。這大概是當初主人姓氏的打頭字母。甬路兩邊是愛爾蘭茸草,顏色淺淡,柔軟細緻。白色的木柵欄短圍欄,新近漆過。一個底氣不足的青島地方巡警過來動一下短門,抬頭向上看了看,無恙,又向下一個門走去。

樓上,家駒穿著睡衣下床。

室內的陳設都是西式的,桌腳床腿全是圓的,還旋了些花樣,生硬地模仿中世紀奇篷達爾風格。

二太太坐在鏡子前面用「熱筷子」(是個帶夾子的鐵管,把鐵棍燒熱了插在裡面)卷劉海,沒理會家駒下床。二太太看來是個剛畢業的學生,二十齣頭,黑長裙,深藍多半袖圓領短褂。雖是穿著入時,但眉目間透著小家薄相,衣著粉黛怎麼也遮不住寒酸透出。

家駒見無人侍候,輕咳了兩聲權作提示,二太太如舊,並無反應。他忍不住了,並且認識到還是語言比咳嗽更有表現力:「襯衣!」

二太太沒回頭,依然扶著頭髮:「在椅子上。」

家駒咽了一口氣,他看著鏡子里太太的容顏,面有厭惡:「襯衣!」音量加了些,調門卻沒提。

二太太雙手捏著那筷子,跑到椅子那裡,拿過襯衣甩給家駒。家駒的臉被包住。

家駒拿開襯衣,輕叱道:「像個什麼樣子!」

「嘻……」二太太高興,顯然對自己的魅力估計偏高,並沒去回頭看家駒。

噹噹當!有人輕叩門。

二太太發號施令:「進來吧。」

一個十五六歲的小丫頭端著西式早餐進來,低眉斂目,過去放到桌子上:「太太,先生的牛奶這上嗎?」

二太太轉臉向小丫頭:「等一會兒。」

小丫頭倒退著出去。

家駒為了減少穿褲時的心理成本,沒再叫,拿過褲子看看,又看看二太太,無奈地搖搖頭,回憶當初翡翠在側時的情景。他輕輕地嘆口氣:「唉!」

「嘆什麼氣?想你大老婆了?」

「是,正在想。」

「娶了我後悔了?」

「十分後悔。後悔當初不聽六哥之言,自己找來些不痛快。」

「別張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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