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早晨,淄博張店城裡,人來人往,到處都是瓷器店。雖是春來二月,但還透著寒氣。人們的著裝也五花八門,抬缸抬瓮的那些苦力已經開始光著膀子幹活了,賬房之類的人物穿著夾襖,老年人的棉襖卻還沒脫。

一座高門樓,後面是二進式的宅院。那門樓帶著門廂,黑漆底子鑲紅條門心。門上的匾額從右向左橫書金字「世代書香」。

門廂上的對子字字飄逸:「向陽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餘」。正宗的漢隸,柔中帶峻,平和之中透著險奇。

那宅院青磚青瓦,院中有兩棵大海棠,枝杈伸舉,蒼老有力,枝頭的花含苞待放。樹下一個石桌,一個老媽子正在擦著,水灑在石頭上,顏色變深。石桌中央是個棋盤,在「楚河漢界」處卻是另一番文字:「劉項爭鋒,江山誰屬」。雖是沒有問號,卻能感到那個問號的存在。在棋盤的兩頭各有六字,南頭是「無慮無求無忌」,北頭是「有花有風有棋」。老媽子把抹布纏在指頭上,摳著擦那些字。

正堂上,盧老爺在喝茶。他五十多歲,精神矍鑠,瘦而不柴。花白頭髮向後歸去,頷下細長花白短須。端坐在椅子上,身板很直。

這屋裡的陳設雖不豪華,但能透出家境的殷實和主人的品味。沖門是博山大漆的八仙桌椅,「呂洞賓過海擱幾」兩頭高翹。桌角和椅子扶手上的棗紅漆雖被歲月磨淡,露出了木質,卻顯得家傳久遠。擱幾的上方中堂畫的一叢很舊的黃菊花,兩邊的對子是近代大書法家華世逵手書:「人淡似菊菊不落,室小如船船永行。」靠東裡間牆處是一個紫檀長條書案,簡約靈秀,透著明朝萬曆天啟風致。書桌的上方橫幅字畫是何紹基寫走樣的顏體字:「讀書掃地燒香」。

盧老太太從裡間屋裡出來了,富富態態,慈眉善目,頭髮花白。她過來給盧老爺添了茶。她見老伴面沉似水,就問:「老大還沒起來?」說著拿抹布習慣性地擦了一下壺底。

盧老爺不屑地哼了一聲:「哼,還老大!老二兩口子也還沒來請安呢!」

老太太坐在下首的椅子上:「別整天一百個地方看不順眼,這都民國了。家駒留洋好幾年,這才剛回來的,記不得那些規矩了。」說著回手拿個橘子給老伴剝。

盧老爺斜過臉來:「民國了,就沒禮數了?我讀林琴南翻譯的那些書,知道洋人最講禮數。」老太太想反駁,盧老爺伸手按下,「就算老大忘了,老大的媳婦不該忘吧?老二兩口子不該忘吧?連人家王媽都笑話。」

老太太把橘子遞過來,盧老爺看了看,接過去,不滿情緒好似少了些。

老太太說:「老大家和老二兩口子我說他們,你對老大就寬限些吧!南到博山,北到桓台,這方圓二百里,咱家駒這樣的洋進士有幾個?」

盧老爺更加不屑:「哼,還洋進士呢,寫封家信都不通。你看那字寫的!歪七扭八,怕我說他,還故意在漢字里加洋文,輕佻!」

老太太為大兒子辯護:「這話我就不願聽。你不認識洋文,就說家駒那墨筆字寫得不好。這出洋念書當初我就不贊成,是你死命地攛弄,你說中國之學快斷氣兒了。這好,學回來了,你又看不順眼了。真是!不知道你怎麼著才舒坦!」說著,老太太不懷惡意地白了老伴一眼。

盧老爺滿嘴裡是橘子,暫時無法反擊。

東屋裡,盧家駿兩口子正在說私房話。家駿正在整理儀容,準備和太太一塊兒過去請安。他二十一二歲,精明幹練,皮膚黝黑透亮,中式便褲便褂,腳上穿著「日行八百里」膠底鞋(西洋最早輸華的膠皮鞋)。他太太小個子,兩眼溜圓,胖乎乎的,透著婦女式精打細算的神情。她穿著大紅鳳凰戲牡丹的花夾襖,正在對著鏡子往頭上插簪子,插上了,感到不合適,然後重新再插。家駿催她:「你快點兒,咱爹這馬上就急。」

「西屋裡大哥還沒起呢。咱爹那麼大的規矩,我看他也沒招。」

家駿不高興:「大哥剛回來,你別老攀大哥。快點!」

「哼!一萬大洋在青島買了染廠,你看人家大哥,這是什麼命,什麼心也不操。娶媳婦,有那麼俊的表妹,娶好了媳婦就出洋,玩夠了回來,就有現成的買賣在那裡等著。你再看看咱!你整天和那些佃戶打交道,為了三斤五斤的租子,來回地討價還價。我看咱爹就是偏心眼兒。一萬大洋能買多少地?他為了大哥什麼錢都捨得花。可對咱呢?蒸個乾糧還得看看摻了多少棒子麵兒,連個饃饃都不捨得吃。咱大哥也夠小氣的,那搪瓷臉盆多好,也不說在西洋多帶回一個來給咱。」

家駿有點煩:「你行了,哪來的這些不對付!咱爹是有見識的人,當年進京見過梁啟超譚嗣同,知道哪頭輕,哪頭重。地多有什麼用?要是風調雨順的,還能收點租,要是趕上旱了澇了怎麼辦?那地里就是不收成,你還逼著那些佃戶變出糧食來?這工廠就不一樣了,只要機器轉著,就能掙錢。掙了錢買糧食還不一樣?凈讓我心煩。還搪瓷臉盆,這銅盆還不一樣洗臉?」

「家駿,青島那工廠掙了錢有咱的嗎?」她對下一步的財務情況還是比較關心。

家駿坐在那裡笑笑:「不管有咱的沒咱的,光憑你叫我名字,咱爹聽見就不依。」

妻子不高興:「你這人真不講理。是你不讓我再叫你相公的,說朝代變了,人家上海北京都是叫男人的名字。人家真叫你名了,你又來了詞兒。我看你和咱爹一樣,一會兒一變,不知道怎麼樣才算舒坦。」

夫妻二人出門來,妻子在後頭推家駿,故意大聲說:「去了趟青島就累成這樣,沒命地睡,看不讓咱爹熊你!」

盧老爺在北屋裡聽到了。

家駿委屈,剛想回頭反駁,又被妻子杵了一下,二人朝北屋走來。

家駒的太太早穿戴好了,表妹正在侍候著當初的表哥起床。太太拿著家駒的衣服,他穿一件,太太遞一件。家駒感到這是應該的,並不太在乎。太太像是做錯了什麼事,眉目低垂,不敢出些聲色。

家駒的太太長得很穩重,濃眉大眼,劉海前遮,氣質里透出點大家閨秀的韻致。中等身量,穿著馬黃色昌邑緞子夾襖。

家駒刷牙,她拿痰筒接著。她看著家駒嘴裡的那些沫,身子向後仰,害怕濺到自己身上。

家駒伸手試著洗臉水的溫度,她忙問:「相公,熱不?」

家駒側過臉來:「我一回來就對你交代了,不能再叫相公。我是留學生,你整天相公相公的,叫得我像個前清的縣官兒。就叫我家駒。」

「俺不敢。」

「這有什麼不敢的?西洋夫妻之間都叫親愛的,這怕什麼?我出了一陣子洋,什麼都看到了。中國毀就毀在這些沒用的禮數上。我在德國讀了一個外國人寫的中國笑話,說甲午海戰之所以失敗,就是因為禮數太多。炮手裝一個炮彈沖著管帶一磕頭,問問該不該放,等磕頭回來了,日本人的炮彈先打來了。還弄這些沒用的禮數。以後守著咱爹不叫,光咱倆的時候就叫我家駒。這就叫一聲我聽聽。」

妻子托著毛巾臉紅了,低著頭,囁嚅地小聲試叫:「家駒哥。」

家駒氣得笑了:「你這是剛從前清出來,又進了話本兒。把那哥字去了,重新叫。」

妻子的頭更低了,羞怯地努力著小聲叫:「家駒。」

家駒滿意了:「這就對了嘛,叫常了就自然了。新時代,新女性。等我忙完了,我教你拉提琴,說洋文。也不知道當初朝廷里那些狗屁大夫從哪弄來的招兒,讓慈禧這個熊娘們兒活起來沒完。這個熊娘們兒真是死晚了,耽誤了中國。我在國外感受最深。一想起清朝的那些王八蛋,氣就不打一處來。曾國藩左宗棠也生得不是時候,幫著清朝苟延殘喘。孫中山也是生晚了,早該掀了清朝這個爛攤子。」

翡翠不敢抬頭,好像清朝的罪責該由她承擔。

家駒對中國歷史評價過之後,開始洗臉,妻子手端毛巾小心侍候,隨時準備遞上去。

家駒洗完了臉,開始著裝,豎起白襯衣的領子,打開衣櫥找領帶。

妻子忙問:「你找什麼,相公?」

家駒把眼一瞪,妻子趕緊低頭改口:「家駒,你找什麼?」

「領帶,我昨天打的那條。」

妻子忙從晾衣的竹竿上取來,遞上:「我昨天晚上剛洗了。」

家駒看著洗過的領帶,皺皺巴巴,無奈地向後一仰臉,手也松下來:「這東西不能洗。嗨!不錯,不錯,還沒把我這西裝洗了。」說著回身取過另一條。

妻子端著領帶問:「那髒了怎麼辦?」

家駒打著領帶:「髒了,你就放在那裡,千萬別洗。我捎到上海去洗。這不是水洗的東西。」

妻子更納悶:「洗件衣服還得去上海?」

家駒打好領帶,拿過淺灰西裝穿上:「翡翠,咱慢慢地來,有些事兒一時半會說不明白。從今天晚上開始,我就給你講什麼是進步,什麼是落後。走,咱先去給爹請安。這個禮數暫時不能破。」說著自己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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