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清朝末年,人們的髮型有點亂,辮子雖然還沒剪,但額頭上的「月亮門兒」卻沒了以前的講究。家境稍好的人家還是三天一剃,窮人就顧不了這些,想起來才剃,反正也沒人管了——後面還是辮子,前面卻舉著一叢短髮,這從另一個側面折射著當下不倫不類的社會形態。

一代將終,國運如此。

嚴冬,天色向晚,風緊雲低,那風雖然很細,但很銳利,吹得人們行色匆匆。還有少許雪花飄落。

山東周村城裡有條商業街,叫跑馬道街,街上店鋪排列。一個小叫花子沿著牆根兒走來,他抱著肩膀,腳步很快,東張西望。

他有十四五歲的樣子,臉很臟,只有兩隻眼睛透著機靈。他上身破棉襖,肩和袖口棉花外露,腰系草繩;下身爛單褲,赤著腳。歷史沉積的污垢已經把皮膚包裹嚴密,黑而亮,腳底板卻是真實的白色。

他走著走著,見地上有一處水窪結成的薄冰,就站下來,抬起右腳,用腳後跟跺下去,薄冰破碎。他的嘴角露出一點笑意,然後繼續捋著牆根兒向前走。

一個穿棉袍的人走過,看到這一景,苦笑一下,搖搖頭,縮了一下脖子,邁步走去。

小叫花子來到一個飯店門前。這飯店的匾額黑底黃字,上寫「劉家飯鋪」。兩邊的對子也是木質的,黑底綠字,上首「博山風乾肉」,下為「八陡豆腐箱」。他剛想去掀飯店的門帘,一個窮愁的老者已經把帘子挑起。

小叫花子一貓腰鑽了進去,帘子落下。

店裡沒有客人,光線很暗,只有灶口與店堂連接的牆洞上,放著一盞洋油罩子燈。火頭很小,僅把小洞照亮,襯得周圍黑暗冷清。

小叫花子沖著老者甜甜一笑,他雖然渾身寒氣,但卻笑得很開:「鎖子叔!」

鎖子叔穿著帶補丁的棉襖,但很乾凈,肩頭搭塊毛巾,他是飯鋪「挑簾的」,兼做雜役。

鎖子叔咂咂嘴,想拉過小叫花子。可小叫花子二話沒說,轉身從門後頭拿過笤帚簸箕,沖鎖子叔笑笑,直接走向店中間的爐子。

他蹲在爐前扒爐灰,手腳十分麻利。鎖子叔站在那裡看著,無奈地嘆氣,回臉看向窗外。

小叫花子端起爐灰走向後邊。

鎖子叔走向爐子,從爐台上端過一個黑碗,裡面連湯帶水有半碗食物。他看看,站在那裡,等著小叫花子回來。

小叫花子回來了,他把笤帚簸箕放回原處:「鎖子叔,盆在哪?我再把桌子擦一遍。」說著四處亂找。

鎖子叔一把拉過他:「六子,別擦了。我都擦過了。」隨之關心地問:「今天要著吃頭了嗎?」

「嘿嘿。天冷,人家的門都關得嚴實,聽不見我叫喚。嘿嘿。」

鎖子叔嘆口氣:「六子,今天太冷,來吃飯的人少,也沒剩下什麼東西。先吃了這口吧。」

六子抬頭看看鎖子叔,接過碗來,三口兩口扒了下去。然後他開始舔碗。鎖子叔不忍再看,迴避開了這個場面。「多冷的天呀!」他自語著,走向門那邊的窗戶。

碗底上有個蝦皮,他怎麼舔也舔不著,於是就用筷子撥。可那蝦皮就是不肯就範。他急了,放下筷子,用兩個指頭捏起來。他捏著蝦皮的尾部,沖著窗口的亮光照著看,蝦皮半透明。他翻來覆去地看一會兒,似是欣賞。然後笑了:「我還治不了你!」說罷放在舌頭上,然後專門用槽牙用力嚼。臉上有解氣的表情。

鎖子叔回過身來:「六子,今天是臘八。這臘七臘八,冷煞叫花。今黑夜你可小心,千萬別睡著。尋摸著找個草垛,要不看看誰家的門洞子里背風,對付一宿。」

六子笑笑:「鎖子叔,你放心,凍不死我。昨天不比這冷?我也沒事。鎖子叔,我走了,趁著天還沒黑透,我再去要要。興許再碰上苗瀚東苗少爺那好心人,再給個大白饃饃呢!」他說完昔日的美夢,笑著,就要走。

老者一把拉住他,從懷裡掏出半塊黑乎乎的餅,塞到六子手裡,叮囑道:「六子,你要是要著吃頭,就留著;要是要不著,就拿出來吃了。六子,咱爺兒倆不認不識的,可我就是惦著你。我晌午吃了一半,想起了你,這半塊說什麼也咽不下去了。六子,我看這天要下雪,要不,今天黑夜你就去我那窩棚對付一宿?你嬸子瞎,也不嫌你臟。」鎖子叔說完躬著身,等著他的答覆。

六子拿著那半塊黑餅,眼裡噙著淚。他看著鎖子叔,鎖子叔伸手撫摸一下他那雜草似的頭髮,一老一小,在昏暗的店堂里點綴著時代。

六子把餅揣到懷裡,用襖袖子擦了一下淚,昂起頭來,目光炯炯地對老者說:「鎖子叔,趕哪天我發了財,我給你老人家金元寶!」

老者嘆口氣,苦笑著: 「六子,叔等著……」口氣十分渺茫。

六子用堅毅的目光看著鎖子叔:「叔,你別不信!說書的說了,『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皇上輪流坐,今天到咱家』!我也是堂堂的漢子,我就不信我陳六子要一輩子飯!」

老者苦苦地笑著:「六子,叔等著,等著。你要不願跟我回去,今天夜裡可千萬別睡著呀!明天早上你一早就來,這麼冷的天,我只要見你還活著,也就放心了。」

「叔,你放心,誰也不是帶著錢生下來的!叔,有財等著我去發,我死不了!鎖子叔,你老人家好好地活著,你看我陳六子給你蓋青磚大瓦房,看我讓你和瞎嬸子三頓吃白面!我就不信我陳六子要一輩子飯!」說罷,挑起門帘沖了出去。

街上行人稀少。

老者跟出來,揚著手喊道:「你可千萬別睡著呀——」

街道空寥,蒼老的聲音傳送出很遠。

六子回過頭:「鎖子叔,我睡不著,你放心吧。你回去吧——」

鎖子叔站在嚴冬的寒風中,看著六子走遠的背影。風吹來,他那花白的鬍鬚飄動。他轉過身,掀起門帘,自語著:「可憐這沒爹沒娘的孩子!唉——」

六子昂著頭走著,腳步很有力,也不再抱著膀。他邊走邊自言自語:「要一輩子飯?要一輩子飯?」他突然伸長脖子大聲喊道:「要一輩子飯?我陳六子不能那麼熊——」

織染街,店鋪一家挨一家,天漸漸地黑下來,門也關上了。只有一個賣開水的還開著,也是正在收拾攤子。一個中年漢子正在封爐子,掏爐灰。隨之搬過一頁門板。

遠處傳來稀疏的單響爆仗聲:「當——嗵——」更襯著寒冬傍晚高遠空寂。

那茶坊的爐子很大,爐洞子朝向街,漢子蹲下來,想要除走下面的爐灰。六子走過來蹲下:「叔,這灰先別除了吧,夜裡我把腿伸進去暖和暖和。明早天一亮,我准收拾乾淨。叔,行行好。」

六子對那漢子作揖。

漢子側過臉來看看他:「你可別動這爐條,不能光你暖和,把爐子給我弄滅了。」

「叔,你放心,把你那鏟子讓我用用,我把爐灰鋪平了,嘿嘿。」

漢子看看他,把小鐵鏟扔在地上,站起來上門板。

六子拾過鏟子,把洞子里的爐灰攤平,還自言自語:「這就是我的羅漢床。」

那漢子上完了門板,一腳門裡,一腳門外:「用完了嗎?」

六子趕緊把鏟子送上去,那漢子接過鏟子:「記著,別動爐條!你要把爐子給我弄滅了,明天早晨我砸斷你的狗腿!」說著就要關門,六子用手支著:「叔,你放心,我不動爐條。叔,你再行行好,給我口乾糧吧!」

漢子氣得差點笑了:「你這小子,得了屁想屎吃,乾糧?我還沒得吃呢!」說著把門關上。

六子立在門前,有些木然。他向街兩頭望望,空無一人,就走向了爐洞子。他坐下來,一點一點地把腿向洞子里挪,爐洞子很深,一直吞沒到腰部,只有他的上身露在外邊,像牆根處趴著個半身殘廢。

他感到暖和,自言自語道:「得了屁想屎吃?——叔,我不怪你,不是你心狠,是你自家也沒的吃。」

離開水鋪不遠是通和染坊。

一個店鋪的門頭上,匾額隸書「周村通和染坊」。黑底紅字,字跡斑駁。

這是一個前店後廠式的作坊。

院內堂屋中,周掌柜及女兒采芹坐在桌前,妻子在灶台上忙著做飯,熱氣騰騰。桌上是一大碗白菜燉豆腐,一小盤蘿蔔鹹菜,和一淺子窩頭。旁邊一個木托盤,上面是一個錫酒壺和一盤炒雞蛋,兩個饃饃。

周掌柜有四十多歲,清瘦精明,身穿便棉襖。

采芹有十四五歲,水靈大方,眉目端正。

妻子在鍋台的熱氣里,向外撈水餃,撈了一遍又一遍。周掌柜含著煙袋說:「撈乾凈了!我把燈給你端過去?」

「不用,我數著呢,二十個,都撈出來了。」妻子說著端過那碗水餃放在托盤上,然後端起來就想走。周掌柜用煙袋向下點一下:「你先別慌,今兒個是臘八,都吃,咱也吃不起,要不給咱采芹留下五個?」

周太太為難:「怕劉師傅不依。剛才他來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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