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救國團有我的天地,除了上班時間以外,都在寫我的小說。長篇小說集《蝗蟲東南飛》,中篇小說集《莎羅冷》,短篇小說集《秘密》《怒航》《兇手》《掙扎》,都在五○年代出版。也就在這個時候,開始有了小小的名聲,受到文壇重視。那個時代,因為出版的困難,出名反而比較容易。
當時全國本來只有一個文藝團體——中國文藝協會,可是它一開始就被少數幾個人把持,不肯放手,於是引起了窩裡反,以馮放民、劉心皇、王臨泰三位先生為首的一群作家,宣告脫離,在中國青年反共救國團支持下,成立了「中國青年寫作協會」。真正領導人是救國團文教組組長包遵彭和副組長楊群奮,我則是負實際工作責任的總幹事。擔任總幹事最大的好處是,使我認識了五○年代大多數作家。
當總幹事還有好處,當時台灣不但對外封閉得像一個鐵桶,對內也很少旅遊,只有中國青年寫作協會會員不斷組團作環島訪問,這在當時是一個石破天驚的行動。而更石破天驚的是,還組團分別訪問金門和馬祖兩個軍事重地,每一次都由救國團出面向海軍總部申請一艘登陸艇,由海總在坦克艙搭起床鋪,這不是一個普通民間團體所可以辦得到的。
另一個好處是,每年暑假救國團都舉辦暑期學生戰鬥訓練,在各式各樣的戰鬥訓練營中,特別成立一個戰鬥文藝營,這個營就交由青年寫作協會主辦,我自然是主角。文藝營普通分為四組:小說、詩歌、戲劇、文藝理論。
——後來,我離開救國團,尤其是入獄以後,所有該會的歷史文獻,對我都一字不提,手法乾淨俐落,態度嚴峻,就好像俄共之對付託洛斯基、中共之對付陳獨秀。即令是圖書上,遇到作者是我時,「郭衣洞」也會被刪去「郭」字,成為「衣洞」。
救國團的工作雖然使我有所收穫,但有時候也受到岐視。有一次,《自由中國》雷震先生邀請幾位朋友到他家後院喝下午茶,來賓中一位是台灣大學教授殷海光先生。殷海光是誰,我那時還不清楚,殷海光當然更不知道我,但他一聽到救國團幾個字,立刻露出不屑的面孔,態度傲慢。我總認為教授氣質應該有相當涵養,春風化人才對;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殷海光所以有那樣的態度,是他把我歸了「異類」的緣故。
救國團上自蔣經國,下到每一位職員,都把《自由中國》視為寇讎。有人警告我,不要再和雷震他們來往,但我不能接受,因為內心裡喜歡並且尊敬雷震先生,從不覺得和《自由中國》來往,是一種背叛團體的行為。當救國團發動四面八方圍剿《自由中國》時,我沒有寫一個批評的字。不過我卻在《自由中國》寫過一篇短篇小說<幸運的石頭>,描述一個人一輩子靠運氣,而不是靠能力,步步爬上高位。
這篇小說寫得並不好,但是卻被認為諷刺某些人物,就有人打小報告說:我在東北陷入解放軍之手時,曾被俘擄,而且被關到集中營受過訓。當時流傳著這麼一個故事說,蔣中正在總統府召見重要將領,張飛進見,警衛說,你是行伍出身,沒有學歷,不行。諸葛亮進見,警衛說,你有民主思想,不行。馬超進見,警衛說,你是地方軍閥,不行。關公進見,警衛說,你被俘過,不行。袁世凱進見,警衛不認識他,問他說:「你是誰?」袁世凱回答說:「我是袁大頭。」警衛驚喜說:「袁大頭?走後門!」
被俘這項流言的誣陷,是我中年以後的巫蠱。我無法證明我沒有被俘過,而且,主要的是,沒有人要我證明,即令我可以提出證明,也不知道向誰提出。巫蠱是看不見摸不著,但卻是無所不在的病毒,被咬過的人,才知道它的厲害。假證件的事,那是自己真正的作偽,不是別人誣陷,賴上帝的保佑,終於過關;可是「被俘」突然現身,緊緊的抓住我,我不知道怎麼擺脫。
有一天,文教組長包遵彭先生把我叫到房間,鎖上房門,嚴肅的問說:
「我們是老同學、老朋友,東北撤退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發生了什麼事?」
「有人檢舉你在東北被共匪俘擄過,還在集中營受過訓。」
我跳起來,大聲說:
「我沒有被俘過,也沒有受過訓。這消息是哪裡來的?」
「消息來源當然不能告訴你,反正有人檢舉。」
「我要面見主任(蔣經國)解釋,這是從沒有的事。」
包遵彭立刻緊張,用力握著我的手,說:
「天老爺,你千萬不能向主任作任何反應。懂嗎?我們是老同學、老朋友,我才這麼坦率的告訴你。本來只教我暗中調查,並沒要我通風報信。主任如果問你怎麼知道有人檢舉你,你怎麼回答?」
我目瞪口呆。
「千萬不能對任何人講,」包遵彭說,「不但害了你,也害了我。如果你說是我告訴你的,我會當場否認。」
「那我應該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一切謹慎就是,不要得罪人。」
不久之後,主任秘書李煥先生也把我叫去,談一些公事後,輕描淡寫的問了一句:
「怎麼有人說你在東北被俘過?」
我重複一遍向包遵彭說過的話,李煥也用包遵彭同樣的話,囑咐我謹言慎行。
這種千鈞壓力,每隔一段時日,當我心情正要恢復平靜之際,總要重演一次,然後原樣結束。最無奈的是,我還被嚴厲的告誡,不準向任何人提起。
後來我才知道,「被俘」是一個嚴重的罪行,最高可以判無期徒刑。我陷在五里愁霧中,日夜忐忑不安。
一九五○年代末期,國際上流行一種稱為「年會」的學術會議(不是年度性質的會,而是專題性質的會,像國際物理年會、國際地球年會)。救國團在一九五八年冬天,在風景明媚的日月潭,舉辦「中國青年文史年會」,其實就是一個以大專學生為主的冬令營。就在年會上,我認識了靜宜英語專科學校(後來改為靜宜大學)的學生倪明華,這是我一生中,又一次被切成兩段,一切歸零。愛情足以使年輕人著迷,但對中年以上的人來說,只不過一句虛話;尤其是男人,事業居於無可動搖的第一位,愛情不過逢場作戲。可是,對我不然,這一場愛情,使我跟永培仳離,和整個社會作對。
對這件事反應最強烈的是明華的父親——中興大學教授倪渭卿先生。他那時正在陽明山革命實踐研究院受訓,和成功大學校長閻振興先生同住一個寢室,他警告閻先生,成功大學如果再繼續聘我教書,他們夫婦將去鬧個天翻地覆,閻先生遂立刻把我解聘。倪先生又發電報給蔣經國,指控他的部下利用職權勾引他的女兒,要求嚴辦。蔣經國並沒有立刻下令把我撤職,而只是要副主任胡軌先生警告我說:
「拿得起,放得下,才是大丈夫。前途重要,怎麼可以這樣胡鬧!」
我不是胡鬧,而是認真,我仍繼續和明華來往,她父親的反應越發強硬。那時的報紙雖然對這件事沒有一個字的報導,但在整個救國團和它所屬的各縣市支部,已成為轟轟烈烈的話題。我平常本樹立了不少敵人,現在,更成為流言四射的箭靶,想不到的一些醜聞,和足以致我於死的跟共產黨有關的一些傳言,越來越嚴重。我完全孤立,沒有一個人和我說話,也有一些朋友前來勸解,站在事業和前途的立場上,指出我半生辛苦的成果,將為一個小女人而毀於一旦,不但不實際,也不聰明。
然而,我完全聽不進去,我把愛情置於第一位,把事業前途置於第二位,不在乎任何批評和阻礙,正是我的盲點。「青幹班」同學張忠渠感慨的說:
「你已經著迷了。」
「是的。」
迷,是我的致命傷。
蔣經國叫李煥轉達他最後的一次警告。
「主任說:郭衣洞不是被俘過嗎?如果他再繼續惹事,我就叫調查局調查他這件事。」
「調查就調查,」我說,「我根本沒有被俘過!」
李煥不說話,沉默了一會,說:
「好吧!你辭職吧!」
多少年後,回想起來這一段對話,忽然驚出一身冷汗。那年我已四十歲了,雖然經過那麼多災難坎坷,可是,仍不知道「調查」的恐怖含意。直到十年之後我被逮捕,才發現一旦「調查」,即令以皇太子之尊,也會被「調查」出叛國的罪行。不過,雖然當時蔣經國已十分不耐,但他卻不為已甚,並沒有真要「調查」。而李煥先生,以他當時的影響力,如果不包容擔當我的荒唐的話,蔣經國可能會被激怒,採取行動。而發生在十年之後的被捕事件,將提前十年發生,那才是我最大的悲慘。
辭職後,又恢復了當年的孤獨,接著,深懷內疚的和永培分開,孑然一身在臨江街找了一間房子暫住,沒有薪資,沒有工作,身上只有一點點零用的錢。而明華卻如石沉大海,她被父母軟禁在家,不準上學,也不準出門,根本不知道我的去向,二人無法聯絡。感情在沸騰了以後,又歸平靜,好像根本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
這時,朋友們開始譏笑說:
「你被一個小女子耍了,這麼大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