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救國團

我的野性,與其說是原始的,或浪漫的,毋寧說是傾向文藝的和文學的。我從少年時代,就被各式各樣的武俠小說迷住,還幾乎瀏覽了當時大部份傳統的社會小說,像《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甚至看不懂的《儒林外史》,和十分艱深、用文言文寫的《聊齋誌異》。

對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而言,我所讀非主流的書,佔去的時間實在太多,假定能用其中三分之一的時間去讀算術,三分之一的時間去讀英文,而不去讀家長和教師們一提起來就青筋暴脹的非主流書籍,這一生一定過得平平順順,快快樂樂,會和現在大大的不同。

百泉初中一年級的時候,才第一次接觸到中國文壇上的曠世名著——《紅樓夢》,但是對這本書的印象不佳。因為四大厚本已看完了兩本,還看不到打架,我立刻就認定那不是一部好書,把它扔得遠遠的。真正使我崇拜的第一位現代作家,卻是張恨水先生。

在高中入學考試前,為了準備功課,到開封圖書館讀書,偶然間從書架上發現一本張恨水寫的《啼笑姻緣》,立刻被其中的情節抓住,每天都看到下午閉館,被館員吆喝趕走。男主角樊家樹與女主角沈鳳喜、何麗娜的傳奇式戀愛,使我走到街上都一直惆悵若失,幾乎把新學會的平面幾何忘光。

從《啼笑姻緣》、《金粉世家》、《大江東去》,直看到歌頌國軍常德保衛戰的《虎賁萬歲》,只要是張恨水寫的書,我有見必買,一直到有一天,買到署名也是張恨水作的小說,看了幾頁之後,忽然覺得完全不對勁——只知道不對勁,不知道哪裡不對勁,反正怎麼看都不對勁,翻查版權頁,才發現作者是「張恨冰」,冒牌矇混。從此,我就以張恨水的知音自居。

張恨水的作品,採用中國傳統章回形式,這是最困難的一種形式。僅只是章回的題目,如果沒有相當程度的文學素養,根本就寫不出,而且對話密密相接,那才是真正的上臻功夫。

考上開封高中後,才開始接觸完全採取外國形式的新文藝。看過當時很多著名作家的作品,最喜歡的還是魯迅,特別是魯迅小說的沉重和積鬱,那種每一個字都像石磨一樣在心靈上轉動的壓力,把問題冷峻的刻畫出來,他的小說對我的影響,極為深遠。

不過,真正對我寫作啟蒙、以後對我寫作有幫助的,卻是一部既平凡而又奇怪的書,那就是《作文描寫辭典》。自三○年代大陸,直到七○年代台灣,市面上不知道出過多少種版本,內容大致上分為人物篇:「少女」、「流浪漢」、「老人」、「病人」、「禿頭」,風景篇:「小溪」、「河流」、「斜陽」、「小徑」……;還有感情的描寫,像「失戀的少女」、「恐怖的古剎」、「火災」……等等,至少也有四、五百頁,編者從各位名作家的作品中,尋找有關段落,文後都註明摘自某作家某書。大陸是那麼樣的廣袤,書的種類又是那麼樣的繁多,而價錢又是那麼樣的貴,不要說是一個學生,就是中產之家也無法看遍所有文藝作品。可是,卻可以透過這本書,看到文壇全貌,尤其是摘錄下來的,都是精采片段,讀者很容易由驚訝而好奇,由好奇而購買他們的書。我就是從這樣的「類書」中,興起對文藝的興趣,和對作家的崇拜。像對丁玲,有一段描寫她挨家逐戶尋找她的丈夫胡也頻,使人真為她的處境哀傷(胡也頻那時候也不過二、三十歲左右吧,因為思想左傾而被國民黨特務逮捕,悄悄槍決)。其他作家,像章衣萍、沈從文,也都是靠《作文描寫辭典》引薦,進入他們的世界。

到台灣後,對共產黨在大陸上的流血鬥爭和極端的不自由,以及台灣島上的南北漂泊,使我心中產生很強的寫作衝動,只是沒有機緣。青年歸主國際協會的事情發生後,我寫下平生第一篇散文,投寄到當時台灣最大的一份雜誌——《自由談》,而且被採用發表。題目已經忘記,不過影響倒是記得的。刊出後,當時聯勤總部財務署長吳嵩慶先生寫信給我,邀我到他家共餐,吳先生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向我肯定一個基督徒有愛自己國家的權利。而我的很多朋友讀到這篇文章,才知道我身在台灣而且失業。百泉初中的老師、也是百泉鄉師範學校校長李振雲先生,教我去他擔任校長的台北縣立樹林中學當教員,我再一次想到安定,永遠安定。

可是,第二年,珞珈山「青幹班」同學包遵彭,出任蔣經國成立的中國青年反共救國團文教組組長,邀我參加。樹林位於台北市之南,過去,我每天要徒步三十分鐘,由我住處走到萬華車站,搭車到樹林,下車還要走十幾分鐘才到學校,遇到雨天,沿途泥濘不堪,而救國團總團部就在台北市中山北路。但是,最重要的原因,卻是說不出口的,仍是我的證件出了問題,因為我始終沒有東北大學文憑,來台灣後,一直用同學們保證的「證件遺失」證明。在樹林中學,雖然通過了核薪這一關,但台北縣政府曾用公文催促我補繳正式畢業證書,並且告訴我,教育部現在已經開始頒發正式畢業證書,擔保證明不能再用。問題是,我當然不敢申請正式畢業文件,因為明知教育部有開除我的檔案,只要申請,就等於自投羅網。僅這一點,就夠我歡天喜地的轉向救國團。從此,大家把我歸類為蔣經國的人。

很多人認為中國青年反共救國團是一個特務組織,其實,當然不是,它只不過是蔣經國培植私人勢力的迷你王國。總團部設有若干組,最初以數字為順序,以後取消數字,直接標出工作的內容,像青年活動組、青年服務組、文教組、婦女組……具有政黨組織的雛型,蔣經國是主任,胡軌是副主任,李煥是主任秘書,這是一個單調的團體,被外人稱為太子門下,但卻絕對不是特務,因為特務是一種專業,救國團不夠資格當特務,況且蔣經國另有特務系統,不需要救國團介入。我到救國團不久,就在包遵彭桌上,看到蔣經國致黨團高級幹部的一份簽名密函,大意說:

「有很多同志反對我接管情治機關,認為那是一種特務工作,不符合我的身份……」

蔣經國就這一點加以解釋,然後,他說了一段重要的話,他說:

「關於情報治安工作的法律問題,我曾經和戴笠同志談過,他說:革命就是法律,我們身負革命重任,不能處處遵守法律。國家危急存亡之秋,以此與大家共勉。」

我忽然警覺到,我看到了一份我不應該看的機密文件,急忙回到自己的坐位。

不久,總團部搬到峨嵋街,發生了《自由中國》事件。

《自由中國》是國民大會代表雷震先生創辦,受到胡適先生支持,它傳播民主自由思想,對社會弊端的直言不諱,在五○年代,成為台灣社會唯一的一座燈塔。那是撤退到台灣後,喘息舐傷的時代,大陸上的慘敗,不但沒有使國民黨有任何醒悟,反而認為:

「共產黨的成功,是我們國民黨太善良的緣故!」

於是更加強黨化教育和組織訓練,最高統帥蔣中正先生的領袖地位更加鞏固。只有《自由中國》雜誌,呼籲希望國人從腐敗、獨裁、封建中覺悟。我到台北後,不久就跟《自由中國》的一些成員,包括社長雷震先生、編輯聶華苓女士、傅正先生,來往密切,我對《自由中國》的言論,從頭到尾,由衷認同。

到救國團後,《自由中國》對國民黨的抨擊更加激烈。有一次,發表了<那是什麼東西>一文,質問學校旗竿頂端的國旗下面,另外還有一面綠旗,它是什麼?蔣經國為此大為震怒,因為那正是救國團的團旗。在每個星期三上午,由蔣經國主持的團務會報上,他嚴厲的對與會的幹部說:

「你們一定有朋友在《自由中國》,我命令你們告訴他們,他們這樣做是反動的,要自負後果。」

我當然不會把這些話轉告,不願因我傳話使雙方面的敵意更為增加,可是心裡同情《自由中國》。

團旗事件後不久,爆發了另外一個重大的「祝壽專號」事件。

蔣中正大概是世界上最喜歡慶祝生日的一位政治領袖,五十歲生日的時候,還在南京的國民政府就發動了獻機運動,所獻飛機排一個中文的「五十」二字,在天上飛翔,報上登出照片。到了台灣,每逢他生日那一天,都要舉辦一次祝壽活動,所有的媒體像從一個模子裡澆出來的:刊出「普天同慶」、「薄海歡騰」標題。最有趣的是,蔣中正一面欣賞部屬為自己祝壽,一面又下一個「手諭」,交給中央社送各媒體發表,手諭上說:

「聽說要為我祝壽,值此國難期間,實不可行,希望轉告各級單位,確切遵照。」

大意是這個樣子,原文已不記得。結果是祝壽場面越來越熱鬧,花樣也越來越令人歎為觀止。在台灣這個小島上,已聽不到任何追究大陸失守責任的聲音,而只有眾口一辭的讚美民族復興的救星,蔣中正自己也終於相信這一些都是真實的。

一九五六年十月,全島各機關學校已經開始籌備慶祝領袖華誕,蔣中正忽然頒發一道命令,像古帝王「徵求直言詔」一樣,要各方面不要顧忌,儘量對政府提出批評。

一個民主國家的元首,永遠不會下達這種要人民批評的命令,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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