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輯.怒濤拍岸 <柏楊餘波>

⊙執筆者南日先生。

⊙文載一九八四年十月八日愛荷華《愛荷華大學中國同學會會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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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楊先生在九月二十四的演講中,把整個中國人性的醜陋面,全歸因於儒家傳統,如果一般人這樣講,一點也不奇怪,反正「醜陋的中國人」總是喜歡人云亦云,然而以深研中國歷史的柏楊發此議論,不得不令我訝異!

「打倒孔家店」已經是六、七十年前的老調,除了毛澤東為了「造反有理」把它「借屍還魂」之外,在近些年來的知識界,已經不興「這一套」了。我不是說不興「這一套」就代表「這一套」不對,但是至少代表知識界在激情的「運動」「革命」行為之後,冷靜理智思考的一種成熟表現。

兩千多年的歷史進程中,其社會、歷史、人文的互動過程,是相當複雜的,任何人想用一句簡單的口號或單一的原因,來解釋所有的現象,都過於武斷(邏輯上的全稱命題在現實世界中,根本缺乏經驗意義),更何況「五四」運動的時代價值,不在於它是否為中國指出一個正確的路向,而在於它提供中國知識份子一個反省的動力。事實上,在「五四」時期批評儒家的人,根本就不一定懂得儒家,孔老夫子只不過是「革命行動」中爭取群眾的「替死鬼」而已!

儒家是不是該為兩千多年來中國所有的罪惡負責,是一個很嚴肅的課題,除非真正是研究儒家的內在精神,再加上瞭解歷史的外在情境,否則很難做出一個正確的判斷。我認為柏楊先生只在歷史的外在情境上打轉,不瞭解儒家的真精神,所以把很多不是儒家的東西,都當成儒家。事實上這就是一般「治史而不治思想」的知識份子所犯的通病。

我建議柏楊先生研究一下余英時先生的《歷史與思想》,以及熊十力先生的《原儒》,也許對「什麼是儒家」,會有比較清楚的認識,否則像柏楊先生這麼知名人士,連定義都搞不清楚,就「拾人牙慧」,大放厥辭,豈不是又替「醜陋的中國人」添一註腳?

熊十力先生是民國以來相當有「功力」的思想家(當然這和相當「有名氣」的思想家有很大的差別)。余英時先生是目前中國思想史研究的領航人物,他們兩人都共同認為儒家根本就沒有在中國歷代政治舞台上以其真面目出現。熊先生認為:「儒家經典迭遭竄改」,余先生則指出中國兩千多年來所實行的,根本是法家而不是儒家,這種「陽儒陰法」的政治制度,使得儒家背了兩千多年的黑鍋!

作為一個知識份子,我比較相信嚴謹的學術性論者,而不相信情緒性的判斷,街談巷議的率爾之言。沒有人會責怪一個傑出的科學家在政治上的幼稚見解,但是人們可以鄙視他要求別人對他政治見解的欣賞,也和他在科學上的成就一般的態度。我認為一個人不可能懂所有的東西,「不懂就不要說」,這是對自己誠實,對聽眾尊重。如果柏楊先生只想當雜文、小說作家,我沒什麼可建議的,但是如果他想嚴肅的談儒家傳統這類話題,我建議他應多讀點學術性書籍,以免有「不惜羽毛」之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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