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輯.沉痛出擊 .三句話.

中國人初到美國最大的困擾,是美國人的禮貌多端。馬路上隨隨便便擦肩而過,似乎好像碰那麼一下,也似乎好像沒有碰那麼一下,對方總要致歉曰:「對不起。」如果真的短兵相接,肌膚相親,那聲「對不起」就更如同哀鳴。即令你低頭猛走,撞個震天響亮,也會引起一迭連聲的向你「對不起」。這個動則「對不起」場面,實在難以招架。在我們中國,卻是另一種鏡頭,兩人一旦石板上摔烏龜,硬碰了硬,那反應可是疾如閃電,目盡裂,你瞧他表演跳高吧,第一句準是:「你瞎了眼啦。」對手立刻還擊,也跳高曰:「哎呀,我也不是故意的,你還不是也碰了我,我都不吭聲,你叫啥叫?」前者拉嗓門曰:「碰了人還這麼凶,你受過教育沒有?」對手也拉嗓門曰:「碰了你也不犯殺頭罪,你想怎樣,教我給你下跪呀,哼,你說我碰了你,這可怪啦,我怎麼不碰別人,是你先往上碰的,想栽贓呀。」事情進化到如此地步,軟弱一點的,邊走邊罵,邊罵邊走,也就是鳴金收兵。剛強一點的,一拳下去,殺聲大作,馬上就招來一大堆看熱鬧的群眾,好不叫座。

請讀者老爺注意,從第一碰到作鳥獸散,我們聽不到一聲「對不起」。博大精深的「死不認錯學」,在這件街頭小景上,充分發揚光大。所以柏楊先生認為中國同胞已喪夫了說「對不起」的能力,每個中國人都像一個火焰噴射器,只有據「力」力爭的勇氣。

西方文明的特徵之一,是承認別人跟自己同樣的存在,同樣的應受到尊重,所以總是小心翼翼表達這種尊重。踩了你的尊腳固然「對不起」,實際並未踩到只不過幾乎踩到也「對不起」,咳嗽一聲固然「對不起」,打個其聲如蚊的噴嚏也「對不起」,正在談話他要去撒尿固然「對不起」,廚房失火,他要去救火也「對不起」。旅客們最常見到的節目是,你正努力照相,有人不小心從中間穿過,他們也要「對不起」。然而絕大多數的洋大人,一見你舉起照相機,都會像呆瓜一樣,停下來站著傻笑,等你按下機關之後再走。照相朋友如果是中國同胞,麻木已慣,不會有啥反應。照相朋友如果是洋大人,他們不甘寂寞,總是要開上一腔。這時候不再是「對不起」啦,而是「謝謝你」。

「謝謝你」給我的威脅,跟「對不起」給我的威脅,同樣沉重。世界上竟有人把唾沫浪費到這兩句話上,實在難以瞭解。柏楊先生雖然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可是到了美國,要想逃出這兩句話的網羅,卻比登天都難,你越踢騰,他越「謝謝你」。照相朋友照完相你再穿腸而過,他們固然「謝謝你」,就是去買東西,東西到手,他們也要向店員「謝謝你」(換在中國,不要說顧客啦,就是店員能說聲「謝謝你」,天花板都會感動得塌下來),銀行提款,櫃檯老奶眼睜睜看你把白花花銀子拿走,也會「謝謝你」(讀者老爺不妨到中國銀行打個轉,便知端詳),到衙門辦事,臨走把證件交還你時,也要「謝謝你」(貴閣下到咱們中國各衙門試試,包管你立刻發思洋之幽情),一旦開快車或不該轉彎處硬轉了彎,警察老爺交給你罰單,也要「謝謝你」(台北街頭開罰單的結果,恐怕是一個板起晚娘臉,一個口吐三字經)。在洛杉磯時,吾友周光啟先生帶我去停車場開車,臨出大門,繳出銀子,取回單子,他也冒出一句「謝謝你」,我訓勉曰:「老哥,禮多必詐,你不給錢,他放你一馬呀,有啥可謝的?」他想了半天也沒想出非謝謝不可的理由。可是第二次再去,他「謝謝你」如故,把我氣得要死。

柏楊先生印象最深的「謝謝你」,是彈簧門奇案。我老人家經過彈簧門時,向來都是推之而過,然後撒手不管的。到美國後,當然一切如初。朋友屢誡曰:「老頭,這裡是番邦,你可別把中國五千年傳統文化帶過來,千萬看看後面有沒有人,再慢慢松回原處。」笑話,我來美國是遊歷的,不是給人管門的,我走過的彈簧門比你見過的都多,還用你上課乎哉。於是,有一次,我一撒手,門向後猛彈,屁股後一位白臉老爺發出一聲大叫,朋友和我急得幾乎跪下討饒(本來我要腳底抹油,偏偏聞聲趕來救駕的閒人太多,沒有跑成)。幸好未碰出腦震盪,白臉老爺瞧我的長相打扮,以為準是新幾內亞吃人部落的重要人物,沒敢追究。事後朋友告曰:「你沒吃過豬肉,也應看過豬走,請學學洋大人,那才是真正愛國之道。」嗚呼,原來洋大人經過之後,總要停步扶門,直等到後面客人魚貫而入,或有人半途接棒,再緩緩放手的。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對這種規矩,我老人家不久就滾瓜爛熟。也因而不斷聽到後進的洋老爺洋老奶一連串的「謝謝你」,好不得意。

——回到台北,我仍繼續崇洋了一陣。不過,三天下來,就恢復原狀,非我意志薄弱也,而是每次停步扶門恭候,屁股後跟進的黃臉朋友,嘴裡都像塞了乾屎橛,沒有一個人說聲謝謝。我就卸手一鬆,管他媽的碰活也好,碰死也好。嗚呼,要想從中國人口中掏出一句「謝謝你」,恐怕非動用吾友豬八戒的五齒鈀不可。

——事實上美國的「謝謝你」,跟「對不起」一樣,已成為民主生活的一部份,連剛會講話的小娃,媽媽給他擦屁股,都會說「謝謝你」,這使得它發展到氾濫之境。貴閣下看過強盜搶銀行的鏡頭乎,彪形大漢掏出手槍,教櫃檯老奶把銀子裝了個夠,然後脫帽曰:「謝謝妳。」這才撤退。不過,柏老的意思是,寧可氾濫,也不要被乾屎橛塞死。

要特別聲明一點,「對不起」和「謝謝你」,都和笑容同時並發,於是,自然蔓延出來另一句話:「我是不是可以效勞?」我老人家這麼一把年紀,從大陸到台灣,從山窩到都市,從三家村到洋學堂,從牙牙學語到聲如巨雷。「對不起」「謝謝你」雖少如鳳毛麟角,倒偶爾還聽到過,只有「我是不是可以效勞」這句話,可從沒有聽有誰出過口的。

平常日子,我們都是朋友開車接送,威風凜凜,趾高氣揚。可是有一次卻抓了瞎,我和老妻從華盛頓中心區,坐地下鐵到春田鎮,春田鎮是地下鐵盡頭,必須再坐一程計程車,才能到請我們吃飯的朋友尊府。偏偏美國的計程車比柏楊先生身上的銀子還少,我們在車站東奔西跑,眼看天又漸晚,急得像兩條喪家之犬。一位年輕的美國朋友看出我們出了毛病,前來詢問:他是不是可以為我們效勞?真是傻瓜,這還用問。他就放下他的小包袱,站在馬路中央,眼觀四面,耳聽八方,最後攔阻了一輛,大概司機老爺趕著回家晚餐,硬是不肯,他閣下俯在窗口說了半天,才招手喚我們過去。等我剛想清楚,想問他一聲尊姓大名,他已揚長而去啦,若非他拔刀相助,看情形我們只好就在那裡打地鋪過夜。

——摘自《踩了他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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