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觀漢先生認為「舊觀念」和「醬缸」名異實同。柏楊先生想,它們似乎只是一部份相同,舊觀念中也有好的,在舊觀念下產生的行為,也有和日月並明的。只有醬缸蛆觀念,即令它是新的,也是墮落的、惡毒的。
在「舊觀念」中,一直到今天,人們還瞧不起做生意,認為做正當生意賺錢是丟人的,這跟文化走到岔道上有關。蓋我們的文化本來是走在光明大道上的,卻被長期的封建政體和儒家學派聖人們,群策群力,連推帶打,活生生的塞到醬缸裡。大家最初還嘰哇亂叫,後來醬成了醬缸蛆,不要說叫啦,連哼的聲音都歸於沉寂。孟軻先生的學說便是「何必曰利,唯有仁義而已」的,這位不曰利的祖師爺,為千萬個醬缸蛆制下了仁義的假面具,明明害了楊梅大瘡,鼻子都爛塌啦,卻把面具一戴,喊曰:「都來看呀,俺好漂亮呀!」
在表面鎮靜而心裡奇癢的狀態之下,儒家朋友對商人充滿了輕視、嫉妒、憤怒。一提起商人,就是「奸商」。奸商當然多的是,但公務員中也有壞蛋,卻從沒有聽說過有「奸官」的(不過,「贓官」一詞倒層出不窮)。夫商人以正當合法的手段賺了錢,吃得好一點,住得好一點,就有人眼紅。而「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卻他媽的高貴得不得了,人人翹起大拇指稱讚他「有辦法」。
一位中國文化學院夜間部的學生,向柏楊先生談到他的教習傅宗懋先生。傅先生講課很受學生們的歡迎,不僅口才好,而且有深度,日前他在該院這學期最後一節課時,曾對儒家的那種「正其誼不謀其利」學說,迎頭痛擊。傅先生鼓勵學生用正當合法的手段賺錢,「謀利」不是一種恥辱,談錢談利也不是一種恥辱。恰恰相反的,那是一種光榮。儒家那種口不言利,口不言錢,但心裡卻塞滿了錢和利的畸形觀念,必須糾正過來,社會民生,才能蒸蒸日上。
那位學生轉述這段話時,對傅先生充滿了尊敬。柏楊先生聽這段話時,對傅先生也充滿了尊敬。蓋中國人心中那塊隱藏的私慾,必須取消,這塊保留地一天不取消,自私心便一天牢不可破。「哀莫大於心死」,嗚呼,心死者,自私心牢不可破之謂。也有一種現象不知道讀者老爺注意到沒有,中國人講仁義說道德的嗓門,可是天下嗓門中最高的,聰明才智和判斷力,也可是天下第一流的。問題是,千萬不能碰到心裡那塊保留地,只要碰到那塊保留地,就立刻糊塗成一罐漿糊,什麼原則,什麼邏輯,都會女大十八變。
——摘自《猛撞醬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