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輯.沉痛出擊 <中國人與醬缸>

本文是柏楊於一九八一年八月十六日在美國紐約華府孔子大廈講辭。《北美日報》記者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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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主席講,今天我能和各位見面,是「松社」的榮幸,實際上,卻是我的榮幸。非常感謝他們,使我離開祖國這麼遠的地方,和各位見面,請各位指教。本來主席和《新士雜誌》社長陳憲中先生告訴我,這是一個座談會,所以我非常高興願意出席,直到昨天從波士頓回來,才發現這是一個演講會,使我惶恐;因為紐約是世界第一大都市,藏龍臥虎。我僅僅將個人感受到的,以及我自己的意見,報告出來。這只是發表我自己的意見,而不是一種結論,請各位指教,並且交換我們的看法。今天主席給我的題目是「中國人與醬缸」,如果這是一個學術討論會,我們就要先提出來,什麼是中國人?什麼是醬缸?我想我不再提出來了,因為這是一個畫蛇添足的事情。世界上往往有一種現象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如果把它加一個定義的話,這事的內容和形式卻模糊了,反而不容易瞭解真相,在這種情況之下,討論不容易開始。

記得一個故事,一個人問一位得道的高僧——佛教認為人是有輪迴轉生的,說:「我現在的生命既是上輩子的轉生,我能不能知道我上輩子是個什麼樣的人?既是下輩子又要轉生,能不能告訴我下輩子又會轉生什麼樣的人?」這位得道高僧告訴他四句話:「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後世果,今生做者是。」假定你這輩子過的是很快樂的生活,你前輩子一定是個正直寬厚的人。假定你這輩子有無窮的災難,這說明你上輩子一定做了惡事。這個故事給我們很大的啟示。在座的先生小姐,如果是佛教徒的話,一定很容易接受,如果不是佛教徒的話,當然不認為有前生後世,但請你在哲理上觀察這段答問。

我的意思是,這故事使我們連想到中國文化。在座各位,不管是哪一個國籍的人,大多數都有中國血統,這個血統不是任何方法可以改變的。不高興是如此,高興也是如此。我們所指的中國人是廣義的,並不專指某一個特定地區,而只指血統。

中國人近兩百年來,一直有個盼望,盼望我們的國家強大,盼望我們的民族成為世界上最優秀的民族。但是,多少年以來,我們一直衰弱,我們一直受到外人的歧視,原因在什麼地方?當然我們自己要負責任。但是,從文化上追尋的話,就會想到剛才所說的那個故事,為什麼我們到今天,國家還不強大?人民還受這麼多災難?從無權無勢的小民,到有權有勢的權貴,大家方向都是一樣的,都有相同的深切盼望,也有相同的深切沮喪。

我記得小時候,老師向我們說:「國家的希望在你們身上。」但是我們現在呢?輪到向青年一代說了:「你們是國家未來的希望。」這樣一代一代把責任推下去,推到什麼時候?海外的中國人,對這個問題更加敏感,也盼望得更為慇勤。今天我們國家遭到這樣的苦難,除了我們自己未能盡到責任以外,傳統文化給我們的包袱是很沉重的,這正是所謂前生因,今世果。

前天我在波士頓博物館,看到裡面陳列著我們祖母時代的纏足的鞋子。我親身的經驗是,像我這樣年紀的婦女,在她們那時候都是纏足的,現在你們年輕人聽來簡直難以想像。為什麼我們文化之中,會產生這種殘酷的東西?竟有半數的中國人受到這種迫害,把雙腳裹成殘廢,甚至骨折,皮肉腐爛,不能行動。而在我們歷史上,竟長達一千年之久。我們文化之中,竟有這種野蠻部份?而更允許它保留這麼長的時間,沒有人說它違背自然,有害健康,反而大多數男人還認為纏小腳是值得讚美的。而對男人的迫害呢?就是宦官。根據歷史記載,宋王朝以前,但凡有錢有權人家,都可自己閹割奴僕。這種事情一直到十一世紀,也就是宋王朝開始後,才被禁止。這種情形,正說明我們文化裡有許多不合理性的成份。而在整個歷史發展的過程中,不合理性的成份,已到了不能控制的程度。

任何一個民族的文化,都像長江大河,滔滔不絕的流下去,但因為時間久了,長江大河裡的許多污穢骯髒的東西,像死魚、死貓、死耗子,開始沉澱,使這個水不能流動,變成一潭死水,愈沉愈多,愈久愈腐,就成了一個醬缸,一個污泥坑,發酸發臭。

說到醬缸,也許年輕朋友不能瞭解。我是生長在北方的,我們家鄉就有很多這種東西,我不能確切知道它是用什麼原料做的,但各位在中國飯館吃烤鴨的那種作料就是醬。醬是不暢通的,不像黃河之水天上來那樣澎湃。

由此死水不暢,再加上蒸發,使沉澱的濃度加重加厚。我們的文化,我們的所謂前生因,就是這樣。

中國文化中最能代表這種特色的是「官場」。過去知識份子讀書的目的,就在做官。這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場」,是由科舉制度形成,一旦讀書人進入官場之後,就與民間成為對立狀態。那個制度之下的讀書人,唯一的追求標的,就是做官,所謂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讀書可以做官,做了官就有美女和金錢。從前人說,行行出狀元,其實除了讀書人裡有狀元,其他人仍是不值一文的工匠。那時候對其他階層的人,有很多制度,不能穿某種衣服,不能乘某種車子。封建社會一切都以做官的人的利益為前提。封建社會控制中國這麼久,發生這麼大的影響和力量,在經濟上的變化比較小,在政治上卻使我們長期處在醬缸文化之中,特徵之一就是以官的標準為標準,以官的利益為利益,因而變成一種一切標的指向「政治掛帥」。使我們的醬缸文化更加深、更加濃。

在這種長期醬在缸底的情形下,使我們中國人變得自私、猜忌。我雖然來美國只是短期旅行,但就我所看到的現象,覺得美國人比較友善,比較快樂,經常有笑容。我曾在中國朋友家裡看到他們的孩子,雖然很快樂,卻很少笑,是不是我們中國人面部肌肉構造不一樣?還是我們這個民族太陰沉?

由於民族的缺乏朝氣,我們有沒有想到,造成這樣的性格,我們自己應該負起責任?中國人的人際之間,互相傾軋,絕不合作。這使我想起了一個日本偵探長訓練他的探員,要求他屬下看到每一個人,都要懷疑他是不是盜賊?這種心理狀態用於訓練刑事警察是好的,但是中國人心裡卻普遍的有這種類似情況:對方是不是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好處?形成彼此間的疑懼,這種疑懼使中國人變成一盤散沙。

我們是這樣大的一個國家,有資源,有人口,八億或者十億,能夠同心協力的話,我們在亞洲的情況,哪裡會不及日本?

由於長期的專制封建社會制度的斲喪,中國人在這個醬缸裡醬得太久,我們的思想和判斷,以及視野,都受醬缸的污染,跳不出醬缸的範圍,年代久遠下來,使我們多數人喪失了分辨是非的能力,缺乏道德的勇氣,一切事情只憑情緒和直覺反應,而再不能思考。一切行為價值,都以醬缸裡的道德標準和政治標準為標準。因此,沒有是非曲直,沒有對錯黑白。在這樣的環境裡,對事物的認識,很少去進一步的瞭解分析。在長久的因循敷衍下,終於來了一次總的報應,那就是「鴉片戰爭」。

戰爭是外來文化橫的切入,對中國人來說,固然是一次「國恥紀念」,但從另一角度看,也未嘗不是一次大的覺醒。日本對一些事情的觀察,跟我們似乎不同。十八世紀時,美國曾經擊沉了日本兩條船,使日本打開門戶,日本人認為這件事給他們很大的益處,他們把一種恥辱,當做一種精神的激發。

事實上,我們應該感謝鴉片戰爭,如果沒有鴉片戰爭,現在會是一種什麼情況?至少在座的各位,說不定頭上還留著一根辮子,女人還纏著小腳,大家還穿著長袍馬褂,陸上坐兩人小轎,水上乘小舢板。如果鴉片戰爭提早三百年前發生,也許中國改變得更早一些,再往前推到一千年前發生的話,整個歷史就會完全不一樣。所以我認為這個「國恥紀念」,實際上是對我們醬缸文化的強大衝擊,沒有這一次衝擊,中國人還一直深深地醬在醬缸底層,最後可能將窒息而死。

鴉片戰爭是一個外來文化橫的切入,這使我們想到,在中國歷史上,清王朝是個最好的時代,如果鴉片戰爭發生在明王朝的話,中國會承受不住,情形將大不一樣。西方現代化的文明,對古老的中國來說,應該是越早切入越好。這個大的衝擊,無疑是對歷史和文化的嚴厲挑戰,它為我們帶來了新的物質文明,也為我們帶來了新的精神文明。

所謂物質文明,像西方現代化的飛機、大炮、汽車、地下鐵等等,我們中國人忽然看到外面有這樣的新世界,有那麼多東西和我們不一樣,使我們對物質文明重新有一種認識。再說到精神文明,西方的政治思想、學術思想,也給我們許多新的觀念和啟示。過去我們不知道有民主、自由、人權、法治,這一切都是從西方移植過來的產品。

以前中國人雖有一句話,說「人命關天」,其實,人命關不關天,看發生在誰身上?如果說發生在我身上,我要打死一個人的話,當然關天。但如果兇手是有權勢的人,人命又算得什麼?所以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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