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輯.沉痛出擊 <正視自己的醜陋面>

柏楊先生於一九八四年八月訪問美國,在紐約逗留期間,於十一月十二日,在現任《北美日報》總編輯俞國基先生寓所,與《中國之春》雜誌編輯部林樵清、李兆欽、黃仕中,及中國民聯主席王炳章先生,進行了長時間的熱烈談話。柏楊先生在談話中,著重談了中國人的醜陋面及劣根性。他說,他走到哪裡都要講這個問題,以喚起中華民族對自身的反省。他認為,反省是走向進步的開始。

編輯部根據錄音,對談話進行了整理。文中,「中」代表《中國之春》,「柏」代表柏楊。

※※※

中:我知道您十分關心中國人的苦難,是不是在這方面告訴我們一些您的看法。

柏:你要看中國歷史,五千年歷史中,有幾天是好日子?我們當然可以情緒化的高聲吶喊:「我們很快樂,我們沒有一天不快樂。」但是,如果仔細看古人歌頌的漢王朝、唐王朝是怎樣記載,就知道我們中國人的命運,早就如此悲慘。不斷發生「改朝換代型」的戰爭,不斷遭遇到「瓶頸時代」的屠殺。好不容易邁過這兩關,朝代穩定時,又有傾盆大雨般的暴君和貪官污吏,對人民百般虐待。

中:這是過去的事了,現在您的感受是什麼?

柏:我小時候親眼看到國民黨精採的一面——那種熱情澎湃和充滿新希望的情況。我是河南人,國民黨北伐到我家鄉時,連鄉下的農夫都身不由主的產生景仰、崇拜的心理。但是,後來希望化成了泡影。你說有什麼辦法?共產黨建國時你們都還小吧?

中:我們大都在共產黨建國前後出生的。

柏:那時我已三十歲,所以至少比你們大三十歲。

中:您是哪年離開大陸的?

柏:一九四九,所以比你們多了三十年的經歷。我親眼看到共產黨同樣了不起的蓬勃的一面。當時,人人都認為共產黨是中國的救星。但是,沒有想到,壞起來更可怕。大家都說共產黨在晚年的毛澤東手中墮落了,但我想問題恐怕不那麼簡單,我一直在想所有這些毛病究竟出在哪裡?

中:經您提醒,我們似乎聽到了中國人的哭聲!

柏:若干年前,我在洛杉磯有一次講演,有人問我:你是否以當一個中國人為榮?我脫口而出說:我不以當一個中國人為榮。請您告訴我:中國人的榮耀在哪裡?是我們的國家強?是我們的文明高?是我們民族對人類整個文化有建設性的貢獻?是我們的音樂、繪畫、文學,出類拔萃?我們到底有什麼?請隨便講出一個,我們國家有而其他國家沒有,或是我們可以和其他國家同享的榮耀,舉得出來嗎?

中:我們中華民族有五千年悠久文化,對世界也有貢獻嘛。

柏:當然,我們有貢獻,但只是過去有貢獻。至少,最近五百年來,真不知道中國人有什麼偉大貢獻?五百年來,我們的文化產物卻是專制、廷杖、內鬥,和奴性的養成。

中:不是很多外國人崇拜孔老夫子嗎?

柏:中國人崇拜釋迦牟尼的更多,崇拜耶穌的更多。現在還有很多人崇拜馬克思,崇拜林肯。

中:您認為為什麼會有這種現象?

柏:洋大人去了一趟台北、北京,就被形容為崇拜中國文化。可是有這麼多中國人跑到美國不肯回去,以當美國人為榮,是誰崇拜誰的文化?

中:您覺得哪個民族對全人類的貢獻最大?

柏:我認為是盎格魯撒克遜。第一、他們創立了議會政治制度,現在哪個國家不傚法?第二、他們創立了陪審團制度,使司法走上清明。凡是英國的屬地,獲得獨立之後,都用英國遺留下來的法治。英國一小撮人控制那麼多的殖民地,就靠它的法治,你說,這個民族是不是有貢獻?你說,我們中華民族在最近五百年來,貢獻出什麼?你說,中國人有美德!請問,中國人的美德在哪裡?都在書上。中國人呈現出的特徵是粗野、惡毒,不誠實、心胸狹窄。

中:中國人有句話說:不要以最壞的想法去猜測別人。但是實踐上,偏偏以最壞的想法去猜測別人。我們應該透視自己、認識自己民族的問題。

柏:中國人最大的問題是:好話都是輸出給別人用的,自己絕不沾染。

中:所以,這是文化方面的原因。

柏:是的,你們從大陸出來,對共產黨不滿意,搞起了民主運動。我想,這不應該是為自己的利益。如果是為你們自己的利益,回國起碼有飯可吃。尤其你們留美回去,更有飯吃,不但有飯吃,而且飯碗還會特別大!我們這些在台灣爭取人權、法治、自由、民主的人,還不是為了同一個理想?我十八歲就加入國民黨,如果乖乖聽話,現在起碼可以有個小官可做。但是,為了這個理想,不但小官沒做成,倒弄進牢房裡去了。因此我想,為什麼我們追求的一直追求不到?政權不好要它改革,它不改革怎麼辦?只好革命,只有這條路可走。可是,革不成功,頭就革掉;革成功了,你又和他一樣。

中:柏楊先生,你說你是國民黨,可是國民黨卻開除了你?

柏:人的心路歷程在不停的變,抗戰初期,我曾參加戰時工作幹部訓練,我們那時年輕,只知道國,不知道黨。如果沒有國,哪有黨?流行的所謂「黨國」,實在是天下最大的荒謬。我從小對蔣介石忠心耿耿,後來,他把國家治理成那個樣子,使人痛心。但是,我想他是身不由己,他何嘗不願意國家好?他何嘗不願意民族好?毛澤東也是一樣,他何嘗不願意國家好?他何嘗不願意民族好?是什麼原因使他們身不由主?我想應該在中國文化中探本求源。

中:您是否做了這方面的探本求源工作?

柏:做了一些。目前,美國有什麼,中國立刻也有什麼。你有憲法,我也有憲法。但是,中國的憲法好像戲院門口的海報,誰上一次台,就變一次憲法,那又何必憲法?又如何使人相信憲法?這就跟我們的文化有關係。中國古時候的故事說,淮河之南的橘子,拿到淮河之北,就成了枳子。我們的文化就是淮河之北的文化,逾淮而枳,好像是,一個美國蘋果,只要搬到中國,就立刻變成了乾屎橛!醬缸的侵蝕力很強,你們在美國留學,學會瞭解此地的文化和政治制度。當你們把這些帶回國之後,恐怕只要短短幾年時間,它就會被淹滅。

中:所以您說中國文化是個醬缸,台灣的孫觀漢先生寫過幾本書,他也是在抨擊您所指的醬缸文化。請問,您所指的文化及您所說的民族性弱點(劣根性),是否是同一個東西?同一個問題?

柏:我先要有個聲明,我不是學院派,關於「定義」這東西,無法給予精密的說明。我想寫一本書叫《醜陋的中國人》,到現在未寫的原因,是沒有時間。但我受到《醜陋的美國人》《醜陋的日本人》兩書的影響。這些書都是作者對自己國度醜陋面的一種感觸,一種觀察,一種檢討;不是純學術性的一種分析。我也聽過許多專家談到民族性的問題,實在是術語太多,行話太多,而不是我原來的想法。但是我可以籠統的說,中國人的品質並不壞。例如在美國,學校考第一名的,很多都是華人,顯示中國人智商並不低。而這種智商在單槍匹馬時尤其顯著,可是三個智商加在一起,就起了很大的變化,互相抵消。這就是中國的文化問題——醬缸可以消滅智商。至於醬缸如何形成?我認為形成原因並不很重要,因為到目前為止,我還不敢肯定到底出於哪一個因素。但就我個人認為,可能是受儒家思想影響所致。儒家思想從定於一尊以後,經過一百多年,到了東漢,成了一個模式。那個時候規定,凡是知識份子,不論他的思想、講學、辯論,都不可以超過「師承」。學生只可圍繞著老師所說的話團團轉。如果講得太多,超過老師,那就無效,而且有罪。不過漢王朝時的罪並不嚴重,但是到了明王朝、清王朝,如果官方規定用朱熹的話解釋,就絕不可用王陽明的話解釋,根本不允許知識份子思考,他們已完全替你思考好了。時間一久,知識份子的思考能力衰退。由於沒有思考能力,因之也沒有想像能力;由於沒有想像能力,因之也沒有鑑賞能力。

中:德國納粹時代,希特勒對人民說:你們什麼都不必想了,元首一切都為你們想好了。現在則是共產黨宣稱,黨考慮的比大家都要週到。

柏:這是典型的法西斯專制、封建愚民政策。專制封建頭子都堅持一種想法:他比任何人都聰明。有思考能力的奴隸是危險的,任何專制封建頭子,都不準許有思考能力的人存在。

中:回顧中國歷來統治者的政策,很多都是愚民政策。

柏:可是,思考力、想像力是創造發明的淵源。沒有這種能力,便無法創造發明。甚至時間一久,連模仿力也會跟著衰退。因為模仿力中多少也要有一點創造發明能力。

中:到底是中國的文化造成了這樣的民族性呢,還是中國民族性造成了這樣的文化?或兩者是孿生兄弟?

柏:你這問題太大,我想這是雞生蛋、蛋生雞問題。

中:還是將中國文化和中國人的民族性合起來談吧,它們是不可分的。我一直有這樣幾個問題,希望獲得解答: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