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孝仁

時代/二世紀八○年代

其夫/東漢王朝解瀆亭侯劉萇

其子/東漢王朝第十二任皇帝劉宏

遭遇/自殺

餓狼撲進羊群

董孝仁女士,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丈夫不是皇帝,而自己卻當上了皇太后的老奶。她是河間(河北省獻縣)人,史書上沒有介紹她的家世,顯然的她的家世微不足道,可能只是一介平民,即令不是平民,頂多不過中下級的小官小宦之家,所以她才嫁給三等侯爵(亭侯)劉萇先生。

前已言之,劉萇先生是東漢王朝第三任皇帝劉炟先生的後裔——重孫,因為小宗復小宗的緣故,所以他閣下只能封一個三等侯爵。從他兒子劉宏先生以後當上皇帝視財如命的現象推測,劉萇先生這個不事生產的破落戶,經濟情況,恐怕很糟,雖不一定跟柏楊先生一樣,左借右借過日子,但也僅比一般貧苦人家稍好一點而已。

董孝仁女士就是在這種情形下嫁給劉萇先生的,既沒有燦爛輝煌的前瞻,也沒有可能改善生活的實力;而劉萇先生的三等侯爵,再傳下去,依照親疏等差的宗法原則,兒孫就都要成為平民矣。然而十三歲的兒子劉宏,卻忽然被中央政府竇家班看中,迎接到首都洛陽,繼承大統,簡直是春夢成真,喜從天降。可惜這時候老爹劉萇先生已經入土為安,不能分享兒子帶來的無上尊榮。老娘董孝仁女士倒是趕上了這場熱鬧,嗚呼,世界上還有比兒子一下子當上皇帝,更傳奇的時來運轉乎哉。不過,她閣下跟她的一些前輩,諸如傅孝哀女士、丁姬女士、衛姬女士一樣,遭遇到同樣的難題,雖然兒子是皇帝,而她仍是「藩妾」——皇帝老爺(即令皇帝老爺是自己親生的小娃)屬下一個普通侯爵的妻子,既不能前往首都洛陽風光,更不能當皇太后弄權。因為已有一位皇太后竇妙女士在寶座上猛坐哩。

但是,親情無法抹殺,劉宏小子於一六八年登基之後,竇妙女士同意追尊老爹劉萇先生「孝仁皇」(注意,只稱「皇」,而沒有「帝」,儒家系統咬文嚼字,認為這正表示劉萇先生從沒有實質上掌過大權,而也從沒有坐過龍墩),把他墳墓改稱慎陵(小民的墳墓叫墳墓,皇帝的墳墓叫「陵」,也是文字把戲的一種,保鑣護院型文化人,樂此不疲)。同時尊稱仍活著的老娘董孝仁女士「慎園貴人」,以區別她「三等侯爵夫人」的卑微身份。慎園貴人的威風事實上跟皇太后一樣——即令法令上規定不一樣,地方官員也不敢不一樣,誰敢不拍現任皇帝娘親的馬屁乎哉?唯一不一樣的是,她閣下不能去首都住皇宮。

這是一個永遠跟兒子隔離的局勢,現任皇太后竇妙女士年紀正輕,至少十年二十年還死不了,宮廷既不允許有兩個皇太后,竇家班勢力又正在鼎盛,那些以儒家正統自居的官僚群,不可能破壞這種制度。董孝仁女士只好孤伶伶乾泡在她的故鄉河間,跟西漢王朝第十四任皇帝劉箕子小子的娘親衛姬女士一樣,直到老死。

然而,人生道路難以預料,只不過短短八個月,宦官群發動政變,竇家班全軍覆沒,竇妙女士被囚。不但讓出了寶座,而且空出了皇太后所住的永樂宮。宦官群開始動腦筋,他們認為如果把劉宏小子的娘親迎接到首都洛陽,不但老娘會心懷感激,就是劉宏也會心懷感激,母子同時感激,等於一箭雙鵰,宦官的權勢將更為穩固。劉宏小子不過十三歲,當然盼望娘親駕到,這時也不管他媽的法令制度啦,有權就是有理。次年(一六九)三月,就把董孝仁女士從河間迎接到洛陽,尊為「孝仁皇后」——大家一致叫她「董太后」,名正言順兼理直氣壯的住進永樂宮,這是繼她兒子當皇帝之後的第二次春夢成真,從一個永無出頭之日的三等侯爵夫人,升遷到中央政府至高無上,手握權力魔杖的皇太后。這種使人興奮的遭遇,聽起來好像童話故事。

可是,童話故事都是純潔和優美的,而以董孝仁女士為主角的傳奇,卻含垢納污,一片骯髒。老娘董孝仁和兒子劉宏,他們雖然身居當時中國最高的權位,卻沒有一分一厘心情為國家人民著想,而只為自己著想。像兩隻餓了一冬天的野狼撲進羊群,盤踞深宮,不顧一切的狂噬猛吞。蓋劉宏先生一直譏笑他的伯父——也是他的前任皇帝劉志先生,不懂得聚斂金銀財寶。

——史書上記載他譏笑劉志先生不能「作家」,這個「作家」,可不是一個名詞,如果是個名詞,就跟二十世紀寫文章的朋友被稱為「作家」同一意義矣。二世紀時的「作家」,「作」是動詞,劉宏先生的意思是,劉志先生不會料理家庭財務。嗚呼,劉志先生的貪婪無止,已在東漢王朝佔第一把交椅,而劉宏先生還嫌他亂搞得不夠,則劉宏先生的貪婪無恥,就更山搖地動,地動山搖矣。

母子嗜錢如命

絕對專制社會中,整個國家都是皇帝一人的私產,全國人民都是皇帝一人的奴僕。所以我們實在弄不懂,劉宏先生為啥還要私房錢?唯一的解釋是,他仍有可憐兮兮小民們的想法:「到手的錢才是錢!」「口袋裡的錢才是錢!」一直到二十世紀八○年代,很多鄉下佬仍不肯把錢存進銀行,而寧願裝到鐵罐裡,埋到後院地下。等到有一天要用時,扒出來一瞧,鈔票已爛成一堆廢紙矣,只好大放悲聲。

一則故事可說明這種心理狀態,兩個窮措大在一塊互訴衷曲,其一曰:「我要成了富翁,吃了就睡,睡了再吃。」其二哂曰:「我要成了富翁,吃了再吃,哪有工夫睡耶?」劉宏這個窮措大出身的皇帝,現在就是吃了再吃。他要把銀子放在眼皮底下,才感到安全。而老娘董孝仁女士也是窮措大出身,她的容貌應該不會差到哪裡去,但她吃了又吃,那種非洲土狼才有的貪婪饞相,使我們想起京戲法門寺劉媒婆的嘴臉。

母子同心之下,劉宏先生公開鬻官賣爵。西漢王朝的老少帝崽們,也有過鬻官賣爵的場景,但他們收的贓款,都當作國家歲收,而董孝仁女士和兒子劉宏所收的贓款,卻直截了當裝進自己腰包。母子們開出的價錢是:部長級官員(二千石)二千萬錢,州長級官員(四百石)四百萬錢。只要拿出這個數目,無官的當官,有官的陞官。至於有些官員,確實政績斐然,依照法令考績,應該升遷的,也得繳納半數,至低也得繳納三分之一。縣長級官員,則以縣份的貧富,分出若干等差,富縣縣長定價三百萬錢,貧縣縣長二百萬錢也行。董孝仁女士有現代商人的靈活頭腦,有錢大爺,當然先繳錢後上任,如果價錢太高,沒人買得起,就變通辦法,可以先上任,後繳錢。於是,有錢的王八坐上席——不但坐上席,而且坐官席。今天還在妓女院當大茶壺,見了嫖客脅肩諂笑;明天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忽然就成了縣太爺,成了國家正式官員(朝廷命官),坐在公堂之上,一臉都是尊嚴,抓住嫖客,說他妨害風化,猛打板子。

主要的是,那些錢是從哪裡來的?嗟夫,不管用什麼形式,錢都來自小民。紅樓夢上有句話形容皇帝老爺下江南時的蓋世豪華曰:「說穿啦,不過把皇帝的錢,花到皇帝身上。」這教我們想起另一則故事,宋王朝宰相蔡京先生,有一天他問寶貝兒子們,米是從哪裡來的?有的說從倉庫裡來的,有的說從麻袋裡來的,有的說從蓆子裡來的,蓋農家都是用蓆子囤米者也。嗚呼,把皇帝的錢花到皇帝身上,是蔡京先生寶貝兒子們的見解,只看到半截,倉庫、麻袋、蓆子,既不能產米,皇帝老爺又哪裡來的金銀財寶?事實是「把小民的錢花到皇帝身上」。這些小民的錢,可不是正式納稅的錢,而是賣兒賣女,上吊投井的血淚錢。天下既然有「先上任,後繳錢」的禽獸之官,皇帝本人就是謀財害命的兇手,小民被敲骨吸髓,哭天不應,哭地不靈,只有兩條路可以選擇,一條路是剛才所說的賣兒賣女,上吊投井,另一條路則是群起抗暴。劉宏先生的東漢王朝,就傾覆在小民的抗暴壯舉上。

山崩地裂就要來臨,可是深宮裡的窮措大母子,卻毫無所知。不但毫無所知,還變本加厲,認為被他們百般蹂躪的東漢政府,是鋼鐵做成的,怎麼敲打都不會碎。所以到了後來,連宰相級官員(三公)都公開出賣,宮廷中遂金山銀海,董孝仁女士的芳心和兒子劉宏先生的龍心,同時大悅,覺得這才是真正的人生。劉宏先生親承母教,得意忘形,有一天問宮廷隨從(侍中)楊奇先生曰:「我比我的伯父劉志先生如何?」楊奇先生曰:「你跟劉志先生,天生的一對。」劉宏先生一向瞧不起他伯父的,一聽這話,臉色氣得鐵青。還好,總算沒有爆出刀光血影,而只把楊奇先生,貶到五百公里外去當地方官——汝南郡(河南省平輿縣西北射橋鄉)郡長(太守),楊奇先生像逃避瘟疫一樣,逃離污穢的宮廷。

楊奇先生被排斥,說明一種現象,不行賄的官員,在中央政府已無法立足,上自宰相,下至中下級官員,全靠錢和嗜錢如命的宦官們支持,他們做官的唯一目的,是搜括的銀子越多越好。一八四年,一個以張角先生為領袖,龐大憤怒的農民抗暴集團,四面八方擁起。然而,被錢堵塞了心竅的母子,顢頇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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