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主戰復迫戰 參預韓局

其時為光緒二十年六月初。翁同龢正式參與韓局即在此時。六月十三日上諭:

本日據奕劻面奏,朝鮮之事,關係重大,亟須集思廣益,請簡派老成練達之大臣數員會商等語,希派翁同龢、李鴻藻與軍機大臣、總理各國事務大臣,會同評議,將如何辦理之處,妥籌具奏。

次日在軍機處集議;翁同龢日記:

慶邸及譯署諸君皆集,看電報,看奏摺(主戰者王摺),議無所決。余與李公皆主添兵,調東三省及旅順兵速赴朝鮮。余又謂清釐朝鮮內政,不為失禮,此二端皆入覆奏。

群臣議無所決,但德宗的態度頗為鮮明;翁同龢是日又記:

軍機見起,上意一力主戰,並傳懿旨亦主戰,不準借洋債,傳知翁同龢、李鴻藻,上次辦理失當,此番須整頓雲。

德宗又欲議處北洋,及明發布告天下。但此二事未行,既未布告宣戰,則和解猶有希望。十五日翁同龢記在書房事云:

上至書房,臣小奏昨日事,大致添兵,仍准講解。上曰:「撤兵可講,不撤不講。」又曰:「皇太后諭:不準有示弱語。」

兩宮的態度已很明顯,皇帝如宋神宗,一意雪恥振威,而太后則面子為重。德宗的原則,「撤兵可講,不撤不講」,在慈禧已變為不撤亦可講,但不準有示弱語。換句話說,吃虧亦可,但表面上要好看。因為倘非如此她便無法踵事增華地過六十歲生日。

其時翁同龢的態度大致而言是主張為「講解」的。如前一日會議時,謂「清釐朝鮮內政,不為失禮」,而改革朝鮮內政,正是日本所堅持的。但「講解」則不特主觀方面的條件,堅持日本官商在韓國的地位,不能與中國官商平等,為日本所不能接受;即在客觀方面,挽請出面「講解」的諷人之間,亦有矛盾。俄國雖已打了退堂鼓,但卻希望中日直接交涉,不願英國插手;而英國則希望與俄國聯合,共同調處。同時總署比較傾向英國;而李鴻章對俄國仍未死心,因為有種一廂情願的想法,如與日本作戰,可要求俄國出兵相助。

就在這重重矛盾糾結之中,韓國的局勢日益惡化。袁世凱要求下旗回國,免受拘送之辱。李鴻章先不許,以後由於張佩綸的斡旋,准他回天津述職,而由唐紹儀「代辦總理朝鮮交涉通商事宜」。這是六月十七之事。同一日,駐日英使將李鴻章的六款建議,代轉日本政府,其中第三,「中日各派大員商辦韓興利除弊各事,勸韓王照行,但不能勉強」;第五「遇韓大典,日不能與中平行」;第六「韓本係中國屬國,諸事中國無庸與韓商議」等款,為日本堅拒,並提出警告,限五日內由中國直接對日答覆,如五日內中國添兵到韓,即作為決裂。這是不承認李鴻章能代表中國政府。李鴻章之痛恨日本,原因甚多,此亦其一。

在袁世凱回國不數日,日本終於採取了行動,羅惇曧「中日兵事本末」記:

六月二十一日,大鳥圭介率兵入王宮,殺衛兵,擄朝鮮王李熙,以大院君主國事。大院君於光緒十一年釋歸,方閑居也。矯王令流閔泳駿等於惡島,凡朝臣不親日本者皆逐之,事無鉅細,皆決於日本。

大鳥圭介並率兵攻擊中國駐韓總理公署,唐紹儀避往英國公使館得免。此一消息至廿四日始傳至北京;翁同龢以為「必當宣戰及布告各國」,但「見慶邸,所聞不爾」。此因北洋已開始作戰行動,且孫毓汶力主持重之故。

在此數日內,翁同龢的態度已有變化,漸趨激昂,其原故有二:清議主戰,無形中受其影響,其一;樞庭譯署皆以為翁同龢奉派與議韓事,是代表皇帝發言,因為每日「書房」,翁同龢皆是「獨對」,德宗的意向,固然以他為最清楚;同時他的主張亦可很有效地影響德宗,因此,會議覆奏時,出現了一個很特殊的現象。翁同龢六月十六日記:

今日覆奏摺上,余名首列,此向來所無也。從前會議事或附後銜,或遞奏片,無前銜。

與議者,軍機、總署、加翁同龢、李鴻藻。向來凡有交議事件,上諭必稱之為「王大臣」,覆奏時以爵位、官位高下列名。如有異見,亦可單獨上言,在外廷者用正式奏摺;有內廷差使者,可用簡化的奏片,甚至可不經內奏事處,逕交養心殿首領太監遞上。如此一覆奏,以翁同龢之名「首列」,在軍機則先於禮親王世鐸、武英殿大學士額勒和布、東閣大學士張之萬;在總署則先於慶親王奕劻、體仁閣大學士福錕。在清朝,此為空前絕後的特例,但對翁同龢來說,此非逾格尊重,而是包藏禍心,所以向慈禧表明,覆奏中的所言,大部分是德宗通過翁同龢而提出的主見。如有所謂「帝黨」,此為最顯明的一個表徵。

至於清議,會議之日,即有「主戰者五摺」;此數日中言事者,據翁同龢所記如下:

六月十五日:志摺,參總署因循,北洋疲玩。

志為志銳,字伯愚,光緒六年翰林,為翁同龢門生,亦即珍妃的胞兄,其時官禮部侍郎。

六月十八日:比入(書房)上以翰林院代遞曾廣鈞摺,全閱,所陳七條,大旨滅日本,語殊豪邁。

曾廣鈞字重伯,曾國藩次子紀鴻之長子,光緒十五年翰林,時官編修。

六月十八日:詣軍機處看摺,余聯沅之策,上攻東京,次守海口,下與倭戰「請廷議」片:保劉銘傳、劉錦棠、劉永福、陳湜。

安維峻片,參軍機總署。

安維峻字小陸,號曉峰,甘肅奉安人,光緒六年翰林,亦為翁同龢門生,其時官福建道御史。

北洋的行動是雇英船三艘,運兵二千六百餘名赴朝鮮牙山,應援葉志超軍,由濟遠、廣乙兩兵艦護送。六月廿三日與日艦相遇於黃海豐島,運兵船高陞號被擊沉,上載兵勇九百五十人,獲救者僅兩百五十二人;濟遠、廣乙兩艦受傷,另有炮艦一艘被俘,此為甲午之役的第一仗。

消息傳到京師,已在兩日之後,正為德宗萬壽前夕,次日賜宴、演劇等慶典照常舉行,並未引起多大的驚擾。接著,北洋偽造捷報,如翁同龢所記:

俞君實、樵野先後函告,二十三日牙軍與倭鏖戰,殺倭千餘,我軍亡百餘,而倭添兵五千。又平壤已為彼踞,得失勝負之數,未可較也。(六月廿八日)

晨入遇慶邸於乾清門外,立談數語,謂平壤未失,昨乃訛傳。衛、馬、左三人皆抵義州。(六月廿九日)

夜得樵野書、北洋電,雇英輪探仁川,知二十五、六牙軍又捷,殺敵二千餘,進紮距漢城八十里,可喜也。(七月初一日)

「牙軍」謂在朝鮮牙山的聶士成軍。衛、馬、左者,大同鎮總兵衛汝貴;山西提督馬玉崑;高州鎮總兵左寶貴。所謂「捷報」的真相,據「中日兵事本末」載其真相云:

(光緒)十四年定海軍經制,以丁汝昌為海軍提督。海軍大半閩人,汝昌淮人陸將,孤寄其上,大為閩黨所制,威令不行,左右翼總兵以下,挈眷陸居,軍士去船以嬉,每北洋封凍,海軍歲例巡洋,率淫賭於香港、上海,蓋海軍之廢弛久矣。朝鮮變起,鴻章令濟遠兵艦率揚威、平遠往護朝鮮,及日本兵大集,濟遠管帶閩人方柏謙,以濟遠逃歸,鴻章方冀和,召諸艦悉歸。洎日本虜朝王,絕海道,乃命濟遠、威遠、廣乙先後赴牙山,遇日艦先擊,廣乙受殊傷,逃焉;濟遠繼逃,日艦吉野、浪速追之急,方柏謙豎白旗,繼樹日本旗,仍追不已。有水手發炮中日艦,柏謙生還,以捷聞。

六月廿三日之「捷」如此!至於「二十五、六牙軍又捷」,據郭廷以「近代中國史事日誌」所記是:

六月二十四日:總兵聶士成移駐牙山東北之成歡驛。衛、馬兩軍抵義州。

六月廿六日:聶士成與日軍戰於成歡驛。葉志超移駐公州。

六月廿七日:聶士成兵敗,自成歡驛走公州,葉志超自公州趨平壤。

七月初三日:賞葉志超部銀二萬兩。(各方報告,均言葉軍大捷。)

所謂「各方報告」,實皆出於北洋。張蔭桓為總署大臣,接北洋電報,每以告翁,而大多不實,則不惟翁同龢未悉真相,即以張蔭桓久歷外洋,識見精明,亦未能看出北洋底蘊。北洋既常報勝仗,則逐漸激成清議中鬪志的昂揚,翁同龢受其影響,且亦決不願德宗為辱國之君,故主戰為自然而然形成的見解。

北洋的諱飾,可以葉志超兵敗一事證之,翁同龢七月初十日記:

劉葆楨來談時事,謂葉軍二十八日覆沒,韓人死者二萬人,漢京死亦如之,日軍僅死千餘人耳。此事津早知,而北洋不電。

劉葆楨即紅錄誤書為「劉可殺」的劉可毅。「漢京」謂漢城。唐紹儀避入英使館後,於六月廿六日由英人護送至漢城以西的海口仁川,候船於七月初四抵達天津。葉志超兵敗詳情,即由唐紹儀帶來,故津人皆知。

北洋何以不電?實有難言之隱。因為六月廿八日李鴻章電奏,謂據葉志超電稱,「六月二十五日在城歡地方接仗,倭兵死亡甚眾,嗣移軍經過清州、忠州、金化,遇有倭兵攔截,皆經擊退,全軍現抵平壤。查明出力文武並陣亡各員,請分別獎恤。」明明是由漢城之南八十公里,突圍至漢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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