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盍簪暄櫪馬」 前世孽緣康有為

據翁同龢日記,在光緒十四年時,翁對康有為頗持戒心。十月十三日記:

南海布衣康祖詒上書於我,意欲一見,拒之。

翁同龢以愛士著稱,而康有為雖為布衣,但翁必曾聞諸盛昱、沈曾植、屠仁守等人的稱譽,尋常求見,無不納之理。只因「以書陳大計而責之」,乃拒與相見。康有為自道盛昱欲為康代奏萬言書,謀之管國子監事的翁同龢,只以言及「馬江敗後,不復登用人才」一端,若歸咎於朝廷,恐因此獲罪而不敢上。恐非事實,翁同龢十月廿七日記:

盛伯羲以康祖詒封事一件來,欲成均代遞,然語太訐直,無益祇生釁耳,決計覆謝之。

既謂「語太訐直」,當不止於「不復登用人才」一事。康有為自編年譜中,不載原文,其門人張伯楨所撰「南海康先生傳」,則引錄其要點,其訐直之語如:

兵弱財窮,節頹俗敗,紀網紊亂,人情惰偷,上興土木之工,下習宴遊之樂,晏安歡娛,若賀太平。

上下內外,咸知天時人事,危亂將至,而畏憚忌諱,箝口結舌,坐視莫敢發。

事無大小,無一能舉,有心者歎息而無所為計;無恥者嗜利而藉以營私,大廈將傾而處堂為安;積火將然,而寢薪為樂。

頃奇災異變,大告警厲,不聞有怵惕修省之事,而徒見萬壽山、昆明湖土木不息,凌寒戒旦,馳驅樂游;電燈火輪,奇技淫巧,輸入大內而已。天下將以為皇太后、皇上拂天變而不畏,蓄大亂而不知,忘祖宗艱大之託、國家神器之重矣。

這些話是連翁同龢一起罵在興面,如果代遞,首遭詰責者,便是代遞之人,翁同龢豈能作繭自縛?至謂「時適冬至,翁與許應騤、李文田同侍祠天壇,許李交攻」云云,似亦無其事。是年冬至為十一月十九日,翁同龢日記:

冬至。丑初起,丑正登車,三刻抵壇,坐帳房中二刻,走一刻,坐陛下。寅正二刻上至,行禮畢不及五刻,月明如畫、四無纖雲,和風習習,極好天氣。退急行,至帳房,高京兆來談,入城天始明也。

所記行事時刻,至為詳細,翁如與許應騤、李文田晤談,比較可能的時間是,丑正三刻抵壇,坐帳房中的那二刻;二刻即半小時,除非專談一事,否則即不可能,因所謂「交攻」者,必輪番談康有為的短處,時間上不許可;且「交攻」則必詬責,非和聲細語,而南郊祭天為國家每年第一大典,莊嚴肅穆,亦非「交攻」之地。至於典禮完畢,除非如「高京兆」或因有事,或以「地主」致意,否則進城可談,殊不必在天壇帳房。

康有為年譜續記:

國子既不得達,盛祭酒持吾文見都御史祁文恪公世長,文恪公極稱其忠義,許代上,約以十一月初八到都察院遞之,御史屠梅君派人候焉。吾居朱市衚衕南海館,出口即菜市也;既衣冠將出,僕人譚柏來告,菜市口方殺人,車不能行,心為之動,私念吾上書而遇殺人,此大不吉,家有老母,豈可遂死?既而思吾既為救天下矣,生死有命,豈可中道畏縮?慷慨登車,從南繞道行,出及門,屠御史遣人來告云:祁公上車患鼻血,眩暈而歸,須改期,遂還車。

此段接在「許李交攻,故翁益不敢上」之後;是則祁世長許其上書,應在冬至以後,冬至既為十一月十八日,而譜中言「約以十一月初八日到都察院遞之」,時間不符,兩者必有一偽。易言之,有十一月十八日天壇許李交攻,即不可能有十一月初八日到都察院之約;如有十一月初八日到都察院之約,即不可能有十一月十八日天壇許李交攻之事。考查實情,當以無天壇許李交攻之事為是。康有為善於作偽,晚年自編年譜,率意增入似有實無之事,而誤記是年冬至在十一月初八之前,致有此漏洞。

再有一事,可以證明光緒十四年康有為第一次進京時,翁同龢與其並無交往,且印象不佳。此事即康有為有一不朽之作,即論書法的「廣藝舟雙楫」。康譜續記:

至(十五年)正月,屠梅君以言事革職,永不敘用。歸政大婚,典趟重疊,吉祥止止,非痛哭流涕之時……沈子培勸勿言國事,宜以金石陶遣,時徙居館之汗漫舫,老樹蔽天,日以讀碑為事,盡觀京師藏家之金石凡數千種,自光緒十三年以前者,略盡睹矣,擬著一金石書,以人多為之者,乃續包慎伯為「廣藝舟雙楫」焉。

著「廣藝舟雙楫」,發意雖在十四年,而著手則在十五年,成於南海會館「汗漫舫」,僅十七日即脫稿,但閱碑則頗費時,譜雲「老樹蔽天,日以讀碑為事」,乃夏日光景。康有為著此書,動機是否因潘祖蔭、盛昱皆喜收藏碑帖,而翁同龢的書法,當代第一,思藉此作一敲門磚,固不可知,但康有為此書,後世的評價極高,如龔鵬程先生新作「試論康有為的廣藝舟雙楫」,一開頭就說:

我國近代有關書法理論的著作,自以包世臣「藝舟雙楫」為巨擘。包氏書撰刊於清道光末年,約四十年後,則有康有為「廣藝舟雙楫」出,掩脅千古,獨標赤幟,在書法界造成了極大的震撼。王壯為先生曾說他們這兩部書,「對於清中葉以後,尤其是近代書法風氣,影響之大,無與倫比;直至現在,凡對書法稍能觀賞的人,偶有議論,必不能離開他們兩家的說法。」這個論斷,固然毫不誇張,可是,我們更以為:這兩本書之重要,不只在書法界,它們在思想史上也有極特殊的意義和地位。

這樣一部稿子,以翁同龢的風雅好古,憐才愛民,就常情而論,必無不知,必無不設法借來一讀之理,但他的日記及同時人的記載,均無線索可尋。倘謂翁同龢晚年刪改日記,有盡掩與康有為交遊之跡,則康有為方引翁以自重,自編年譜中,緣無不記?不記則終無其事。

因此,翁同龢與康有為在光緒十五年前以前並無關係;甚至翁對康的印象不佳,亦可由從無往還這一點上,推斷而知。

翁同龢第一次見到康有為的著作,是在光緒二十年。康有為於前一年在廣東應鄉試,中式第八名;翌年二月與其高弟梁啟超同入京會試,是科會試四總裁為李鴻藻、徐郙、汪鳴鑾、楊頤,發榜則張謇高中,旋得狀元;康有為師弟雙雙見黜。五月六日康有為傷足南歸;其前四日,翁同龢日記:

看康長素(祖詒,廣東舉人、名士)「新學偽經考」,以為劉歆古文無一不偽,竄亂六經,而鄭康成以下皆為所惑云云,真說經家一野狐也,驚詫不已。

翁同龢對「新學偽經考」的讀後感如此,但據康有為自敘,當他因此書為余聯沅所劾時,救他的是翁同龢,自編年譜云:

七月,給事中余晉珊劾吾惑世誣民,非聖無法,同少正卯,聖世不容,請焚新學偽經考,而禁粵士從學。沈子培、盛伯熙、黃仲弢、文芸閣有電與徐學使琪營救;張季直走請於常熟,曾重伯亦奔走焉,皆卓如在京所為也。

照康所言,則梁啟超之於師門,為功不細,且似很有辦法。其實不然。丁文江撰「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初稿」,光緒二十年下記:

是年七月南海先生的新學偽經考為余晉珊、安維峻等參劾,那時候先生在京,多方奔走,結果祗是奉兩廣總督諭令自行焚燬。

所謂「多方奔走」者何?據梁譜中所見,則如康有為所說的沈曾植(子培)、盛昱(伯熙)、黃紹箕(仲弢)、文廷式(芸閣)等人,梁啟超是否都認識,尚成問題,因為甲午那年,梁只二十二歲,且未成進士;無論行輩科名,與這班翰苑前輩,還不夠資格往還。據年譜記載:「是年是先生和夏穗卿先生來往最多的一年。」夏穗卿名曾佑,杭州人,光緒十六年會元,以彼此所居甚近而熟稔。梁啟超營救康有為,主要的是託夏曾佑,年譜中記其致夏曾佑函云:

昨日嘉興致花農一電,今日小湘鄉致合肥一電,惟聞花農監臨,重伯又非甚重之人,仍恐未得當耳。前僕已面託通州君,若相見時,可再託之,但得常熟允致電,其電語或由本人自定,或僕處代擬亦可耳。

「嘉興」指沈曾植;「花農」即廣東學政徐琪,亦杭州人,為翁同龢門生;「小湘鄉」指曾廣鑾,即「重伯」,曾紀鴻之子;「合肥」指兩廣總督李瀚章;「通州君」謂張審。

張謇是否為之代求翁同龢去電呢?答案應該是否定的。張謇之子張孝若所纂其父傳記,於敘師友一章中云:

我父早年對康南海向不融洽,故與梁公啟超,並無深交。

張謇與梁啟超,入民國且在袁世凱死後,始逐漸結成知交;在彼時則誠如梁啟超自己所說,「人微言輕」,無甚作用可言。

張謇並未代翁同龢致電營救,已可肯定。但確有一通電報致廣東學政徐琪,由於一種誤會,使康有為得以解圍。這是一個甚麼樣的誤會,康有為自編年譜,及張伯楨「南海康先生傳」,皆語焉不詳,且含混其詞,如「傳」載:

電文中,伯羲(盛昱之字)羲字誤作伯翊,徐琪疑為褚伯約之誤,時褚方劾李瀚章,而劾先師之摺,傳係鄉人某,不慊於先師者,賄褚為之,李畏褚,事得緩,令先師自燬「偽經考」板而止。

「譜」中所記,大致亦與「傳」相同,詞氣葛藤,竟不知作何語?細加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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