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西苑遺恨 二十七

聽完懷恩的陳奏,皇帝淒然無語,好半晌才說了句:「沒有想到,新的未見,連舊的也去了。」

所謂「舊的」是指紀貴、紀旺叔姪。明知皇帝心情灰惡,懷恩還是不能不煩他。

「內閣的意思,紀貴、紀旺從寬免死充軍,請旨!」

「不能再寬了?」

「論罪名應該『斬立決』,改成充軍,所減不止一等,似不宜再寬。」

皇帝想了一下說:「那麼把他們充軍到廣西吧!」

「那不是充軍,是送他們回家了。」

「廣西不是『邊遠』嗎?」

原來充軍以犯案情節輕重,充發之處分為五等:極邊、煙瘴、邊遠、邊衛、沿海。廣西雖列為邊遠之區,但充軍照例最少也得離家千里以外。紀貴、紀旺籍隸廣西,與定製不符。

經懷恩說明後,決定將紀家叔姪充軍到東南沿海地帶。至於郭鏞,照懷恩擬議,打算將他發到南京孝陵去種菜,皇帝亦不能同意。

「讓他到南海子去當差吧!」

南海子在京城以南,一大片沼澤,又名「飛放泊」,是皇帝行圍打獵之處,設有行宮,派提督太監管理。

皇帝將郭鏞發到南海子,為的是想到紀太后,可以就近召郭鏞來談談紀太后初入宮的往事。其實郭鏞亦只不過當初記得有這樣一個「黑裏俏」的宮女而已。當皇帝垂詢時,他編了好些情節,以期取悅固寵;懷恩認為紀貴、紀旺之得逞僥倖,皆由郭鏞一手所造成,謫發孝陵種萊,處分已頗寬大,所以不贊成發到南海子去當差。但這是小事,不必再爭,所以答一聲:「遵旨。」

「吳娘娘的病好了吧?」

「尚有餘熱未退,不過精神好得多了。」

「我看看她去。」

吳廢后住在文華殿之北的慈慶宮。在感情上,皇帝對她僅次於祖母太皇太后。每當御文華殿召見司禮監裁決大政之餘,總要順道去看看她,問訊起居,十分親熱。

這天,視疾以後,當然也要將孫珪、滕佑到廣西查訪的結果告訴她。一面談,一面長吁短嘆,最後說了一句:「不知道前朝的天子有像我們母子這樣不幸的遭遇的沒有?」

「問問劉景成看。」

劉景成是慈慶宮的總管太監,從小在「內書堂」讀書時,每逢考試,總是第一,肚子裏很寬,所以吳廢后要找他來問。

「有!」劉景成答說,「宋仁宗跟漢武帝的鉤弋夫人不都是?」

提到鉤弋夫人,皇帝不由得想起紀太后死得不明不白,觸動哀思,失聲長號,嚇得劉景成跪在地上磕頭不止。

「別傷心了!」吳廢后勸道,「你一哭,害得我心裡也酸酸的。」

「是。」皇帝勉強收住了淚,「不過我哭一哭,心裡好過得多。」

「那你就哭吧!」吳廢后心中突然一動,想一想說道,「幾時我讓你大哭一場,把你心裡的委屈、傷心、怨氣,哭得它乾乾淨淨。」

等皇帝辭別以後,吳廢后又找劉景成來問宋仁宗跟漢武帝鉤弋夫人的故事,問得很細,一直到完全弄清楚了方罷。

「鐘鼓司不有個會唱俗曲的嗎?」

「是。」劉景成答說,「不光是一個;有三個都唱得很好。」

四司八局中的「鐘鼓司」除掌管朝儀中的鐘鼓以外,主要的職司是演唱傳奇、雜劇,及各種俗曲雜耍,以消深宮永日。吳廢后在冷宮多年,一旦復居大內,為了補償昔日的寂寞淒涼,所以對於傳鐘鼓司來演戲文,興味極濃,雖病中不廢。

「俗曲好像不大合適。」吳廢后沉吟了一會,突然很起勁地說,「有一種彈彈唱唱,像寶卷又不像寶卷的,那叫甚麼?」

「喔,吳娘娘指的大概是彈詞。」

「對了!彈詞。」吳廢后說,「那回唱的是『西漢遺文』,說是元朝傳下來的本子,不知道可有唱宋朝的故事的?」

「這得去打聽。」

「你去打聽。把那會唱的帶了來,我問問他。」

劉景成做事很周到,將鐘鼓司會唱彈詞的兩名太監都帶到慈慶宮,而且關照隨身攜帶樂器,以備演唱。

這兩個太監,一個叫錢海,一個叫周長山,是師徒二人。吳廢后識得周長山,聽他唱過「西漢遺文」。

「那回唱的『西漢遺文』,是劉家的故事。」吳廢后問道,「可有唱趙家故事的?」

「吳娘娘是說宋太祖趙匡胤?」錢海一疊連聲地說,「有、有!而且,從頭到尾是全的。」

「喔,你說給我聽聽,怎麼個全法?」

「這套彈詞,從趙家祖先敘起,一直到陳橋兵變,趙匡胤黃袍加身,名叫『安邦志』。接下來是『定國志』,專敘北宋。專敘南宋的叫『鳳凰山』。」錢海略停一下又說,「因為南宋的大內,在杭州鳳凰山。」

「好,你唱給我聽聽。」

「是從頭唱起?」

吳廢后本來想讓他唱宋仁宗與劉太后母子恩怨那一段,沉吟未定之際,劉景成開口了。

「從頭唱起。吳娘娘聽得好,每天聽一段,就不愁沒有消遣了。」

「說得是。」吳廢后吩咐,「替他們擺桌子。」

一張平桌,朝北直擺,兩旁置椅各一。錢海師徒分上下手坐定,錢海彈弦子,周長山彈琵琶,先合奏了一套「平沙落雁」。然後錢海咳嗽一聲,唸定場詩:「筆應春風費所思,玩之如讀少陵詩。句多艷語原無俗,事效前人卻有稽。但許蘭閨消永晝,豈教少女動春思?書成竹紙須添價,絕妙堪稱第一詞。」

唸罷,又彈一個「過門」,方入正文,先是表白:「話說後唐明宗天成二年,洛陽東北二十里的夷馬營地方,有一天半夜,出了一樁怪事:好些個百姓從夢中驚醒,只見一處地方,紅光大起,都說起火了,有人拿起一面破鑼,當當地亂敲,號召大家去救火。到得那裏一看,只有紅光,哪有火焰?更奇的是,紅光中冒出來陣陣異香。正在互相探問,是何緣故的當兒,只聽火光中又傳來嬰兒下地的啼聲,洪亮非凡。趙家又添丁了!這個來歷不凡的嬰兒,就是大宋開國之主,太祖皇帝趙匡胤。」

接下來便是用七字唱來敘趙匡胤的家世,河北涿州人,高祖趙朓,唐朝幽都令;曾祖趙珽,官拜御史中丞;祖父趙敬,為家鄉涿州的刺史;到趙匡胤之父趙弘殷出生,便入於梁、唐、晉、漢、周的五代了。

這回書到此告一段落。錢海看吳廢后興味盎然,並無休止之意,便接下來唱第二回,剛起得個頭:「話說後周世宗柴榮,本是太祖郭威的養子——」便讓吳廢后搖手止住了。

「你唱宋仁宗開棺認母那一回。」

「是。」錢海有些為難,因為這段故事,包括好幾回書在內,怕一時唱不完。想一想惟有據實聲明:「這回書要從宋真宗立德妃劉氏唱起,很長。」

「不要緊,今天唱不完,明天再唱。」

「是,是。」錢海先彈一曲「書套子」,放下三弦,先念四句引子,「劉太后不仁不義,呂相公有膽有識,李宸妃含冤入地,宋仁宗抱恨終天。」接下來表白:「話說真宗大中祥符三年四月,皇子受益誕生,頒詔中外,道是劉德妃所生,誰知不然。皇子生母,另有其人,若問是哪個?喏——」

錢海拿起三弦,且彈且唱:「西子湖邊有佳人——」

唱詞中敘明劉德妃宮中有個來自杭州的宮女李氏,莊重寡言,為真宗侍寢而有孕。一天從真宗閒游,玉釵墮地,真宗尚未有子,便在心中默卜:「倘或李氏生男,玉釵當完好如故。」左右撿起玉釵來看,居然未碎,而李氏亦真的生了兒子,便是受益。

劉德妃向真宗進言,受益將立為太子,生母出身微賤,會貶低東宮的地位,不如算作是她所生。其時劉德妃正得寵,講的話亦不無道理,真宗便同意了。李氏本性很老實,加以劉德妃手段亦很厲害,只好隱忍不言。在太子受益三歲時,劉德妃被立為皇后。到他十三歲時,真宗駕崩,太子接位,便是仁宗,尊劉皇后為太后,垂簾聽政。而李氏卻不能母以子貴,位號只是九嬪中的「順容」,而且為劉太后打發到皇陵去閒住,為的是隔絕他們母子。直到八年以後,方准她回宮。

劉太后很能幹,但亦很霸道,一直到仁宗二十三歲,依舊不肯讓他親政。這年二月間,李氏病危,才獲得宸妃的封號。死了以後,劉太后通知宰相呂夷簡:「李宸妃原是宮女,不宜在宮內治喪。」

呂夷簡在簾外大聲回答:「不然。禮宜從厚。」

劉太后一聽這話,立即離座,拉著仁宗往後走。不一會復又出殿,立在簾下,召見呂夷簡說:「不過一個宮女死了,相公說甚麼禮宜從厚?干預趙家的家務!」

呂夷簡從容答說:「臣待罪宰相,事無內外,皆當預聞。」

「怎麼?」劉太后發怒了,「相公是要離間我們母子?」

「臣為太后著想。」呂夷簡答說,「太后要想保全宗族,則禮宜從厚。」

劉太后要細辨弦外之音,沒有再說下去。呂夷簡怕她還不能領會,將劉太后宮中管事的太監羅崇勛找了來,有話交代。

「李宸妃誕育聖躬,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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