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西苑遺恨 二十五

果如李東陽所料,那些被吏部嚴加甄審而丟了紗帽的傳奉官,無不恨得李俊想食其肉、寢其皮。同時梁芳等輩亦大為恐慌,東宮官屬所發動的攻擊,如此厲害,則一旦太子接位,就必無倖免之理。

於是廢儲改立之議,又在私下談論得很熱烈了。這是釜底抽薪之計,欲求將來免禍,只有易儲才能一勞永逸。

不過,宗旨雖未變,手段卻須翻陳出新,方可望成功。太監裏頭也著實有足智多謀的,認為要讓皇帝獲得一個東宮干政,將來會盡反其作為的印象。即是再動用萬貴妃這支「哀兵」,哭哭啼啼地陳訴,方能一舉成功。

計議已定,暗中下手,分頭策動與東宮三講官有關係而又有言責的官員,紛紛上奏。大發侃侃正論,而又能優詔褒獎,簡在帝心,天下名利雙收的好事,無過於此。加上有李俊的前例在,無不見獵心喜,所以通政司每天收到的「封奏」比平時多了一倍不止。

人主納諫的雅量,都是有限的,而況這位育於婦人之手的皇帝,本就不是個能虛衷以聽的人。突然之間,洋洋溢耳,都是些不中聽的話,唯一時翻不過臉來治他們的罪,只好來個「不報」,但內心的煩惱,卻已現於詞色。

梁芳等人看看時機成熟了,便買通了乾清宮一個侍膳的小太監,找機會為皇帝指出,凡是上奏言事的那些官員,十之八九不是東宮三講宮的本家、親戚就是門生故舊。皇帝大為懷疑,此時他耳目所寄的是東廠提督太監尚銘,當下發出一紙名單,交尚銘徹查。三天以後,名單繳回,每一個名下都註明了背景、經歷、交遊等等資料,果然,很少與東宮三講官沒有關係的。

這是太子暗中干政的有力證據。於是廢立之念復萌,就當此念將發未發之際,山東濟南鎮守太監孫大中奏報,泰安發生地震。成化年間地震最多,不足為奇,皇帝並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哪知二十天以後,孫大中又上了一道緊急奏章,說三月初一壬午,泰安復震,其聲如雷,毀民居一千餘家,城垣崩壞。泰山亦為之動搖。

皇帝大吃一驚。地震震得泰山動搖,是聞所未聞之事。接著,言官爭先恐後地上奏,皆以天象示警為言,請皇帝修省。其中說得比較切實的是,在下者積怨已久,地震即為怨氣鼓蕩的跡象,請皇帝下詔求直言並分遣御史,勤求民隱。但怨氣鼓盪,隨處皆有,何以獨獨要動搖泰山?這必有遠較所謂「積怨已久」更為深刻的危機在。

於是皇帝特地召見欽天監監正,及他的一個屬官,職稱叫做「五官保章正」。欽天監掌天文、定曆數以外,還有一項職司:占候推步。一切天文之變,是何吉凶禍福,都由「保章正」推算。

這個「保章正」名叫言如矢,人如其名,性好直言,當下回對:「皇上是容臣回召,細推覆奏,還是立等結果?」

「細推亦要,立等亦要。」皇帝交代,「你先大致說一說。」

「是。」言如矢緊接著說,「泰山為東嶽,泰山動搖,應在東宮。」

「是福是禍?」

「怎麼會是福?」

「那就是禍了。」皇帝問道,「是甚麼禍?」

「東宮有傾陷之虞。」

「何謂傾陷?」

「臣不敢說。」

「不要緊!」皇帝又說,「說錯了也不要緊。」

「是。」言如矢想了一下,措詞還是很謹慎,「譬如,太子違和,竟致不治,東宮缺位,便是傾陷。」

「太子雖清瘦了一點,可是身子還很好。」

「那麼——」言如矢突然頓住。

「怎不說下去。」

「臣不敢再說。」

「但說無妨。」

「臣斗膽——」

「啟奏皇上,」欽天監正強行插嘴,「皇上之於太子,如天之覆地。有皇上保全,東宮決不致傾陷。」

原來欽天監正已明白言如矢的意思,怕措詞不當而獲罪,所以搶在前面,表達了正面的意思,皇帝點點頭說:「你的話說得很好,我明白。不過,我還是想聽聽言如矢的話。來、來,我們從容討論。」

天子與三公坐而論道,才叫「從容討論」,皇帝對一介小臣用這樣的口吻說話,可稱異數。言如矢受寵若驚之餘,不由得磕了個頭說:「臣罔識忌諱,倘或干冒宸嚴,乞恕臣死罪。」

「罔識忌諱、干冒宸嚴」是金殿對策中的套語,皇帝笑一笑,也用一句策論中的套語回答他說:「不要緊!當著我的面,甚麼話都可以說,只不得『退有後言』!」

「是!臣謹遵。」

「如果泰山震動不止,是何徵兆?」

「東宮始終有傾陷之虞。」

「果真東宮缺位,泰山如何?莫非還會崩塌不成?」

「臣不敢說。」言如矢答道,「太古之事,渺茫難知,然而陵谷變遷,事誠有之。如說泰山一定不會崩塌,孔子不應有『泰山其頹』之嘆。」

皇帝聳然動容。「東宮安如磐石,泰山震動是不是就會停止呢?」他問。

言如矢斬釘截鐵答一聲:「是。」

「我全明白了。」皇帝交代,「此後天象示警,應於人事者何在。你應即時陳奏。」

「是。」等言如矢隨著欽天監正退出後,皇帝焚香靜坐,遍思前因後果,作了一個避免煩惱,也是自堅決心的措施,下了一道手詔:「嗣後有言東宮是非者,立斬無赦。著司禮監通諭二十四衙門及京外各鎮守太監知之。」

所謂「二十四衙門」指十二監、四司、八局。手詔雖係針對太監而發,但在萬貴妃看來,無異被狠狠地摑了一掌,自此鬱鬱不樂,各種舊有的病徵,諸如頭目暈眩、心跳加劇、手足麻痹等等,紛至沓來,終於有一天中風了。來不及宣告御醫急救,便已去世。

皇帝得報,急急趕到昭德宮,撫屍大慟,下詔輟朝七日,謚為「恭肅端慎榮靖寶貴妃」,葬在天壽山茂陵。

※※※

自從皇帝知道了萬貴妃的病因,種於他的那道嚴峻的手詔以後,一直有著一種「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疚歉。四十年形影不離的伴侶,竟落得這樣一個結局,皇帝真個有痛不欲生之感。

原本虛損而有癆病跡象的皇帝,因此又添了好些病症,最以為苦的是有聲無痰的乾咳,終夜不停,無法安枕。宣召御醫會診,各執一理、聚訟紛紜,最後是折衷眾說,擬了一張方子,為了怕擔責任,用藥面面俱到,不會闖禍,但亦治不好病,不死不活,徒然耽誤而已。

其時日侍病榻的是,已由宸妃進封的邵貴妃。她倒頗有些見識,勸皇帝說道:「從來御醫會診,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萬一出事,怎麼樣推卸責任,擬出來的方子四平八穩,只能治小病不能治大病。萬歲爺不如專挑一個人來請脈為是。」

「你的話有理。可就不知道到底是誰的醫道好?」

「聽說有個老太監蕭敬,忠心耿耿,不如找他來問一問。」

這蕭敬在英宗朝是司禮太監,當今皇帝即位時,當秉筆太監,賦性忠鯁,為汪直所排擠,閒廢無事,鼓琴自娛。皇帝曾召他來奏技,只為萬貴妃說了一聲:「甚麼彈琴,像彈棉花。」從此不曾復召。

「喔,蕭敬。」皇帝欣然同意,「找他來。」

蕭敬年已七十,但精神矍鑠,皇帝亦頗為優禮。問到誰的醫道高明,蕭敬答說:「老奴舉薦一個人,名叫吳傑,本來是江蘇的名醫,現在御藥房供職。」

「既是名醫,怎麼會在御藥房呢?」

「定製如此。」蕭敬答說,「凡是徵醫,都由禮部考試,高等派至御藥房,中等派至太醫院學習,下等遣回。」

「原來如此。你去傳旨,即刻前來請脈。」

※※※

這吳傑初接天顏,不免有些六神無主,但請脈時,三指一按到皇帝手腕上,發覺皮膚皺得打摺;脈微而澀;復又聽到皇帝乾咳,不斷索飲,即時探到了病源,頓覺精神集中,信心十足了。

「臣斗膽,可否叩問皇上?」

「醫家望聞問切,你儘管問。」

「皇上可曾服金石藥否?」

金石藥是壯陽的興奮劑,皇帝服了二十年了,但此時不免諱醫,徐徐答說:「偶一服之。」

「請皇上即日起,停服此藥。」吳傑答說,「聖恙根源,厥惟一個『燥』字。燥在外則皮膚乾皺,在內則津少煩渴,在上則咽焦鼻乾,在下則腸枯便秘,在手足則痿弱無力,皆由內熱所致。」

皇帝連連點頭。「你說的病徵都對。」他問,「光是乾咳沒有痰,是怎麼回事?」

「脾中有濕則生痰,病非由脾而起,所以沒有痰。聖恙在肺,火盛津枯,故而無痰。」

「喔,那麼應該怎麼治呢?」

「用潤燥之劑,只須四味藥,名為『瓊玉膏』。」

「好雅緻的藥名。」皇帝因為吳傑講得頭頭是道,自覺沉痾可去,心情頓覺輕鬆,所以興味盎然地問,「是哪四味藥?」

「地黃、茯苓、人參、白蜜。」吳傑答說,「地黃滋陰生水制火;白蜜甘涼性潤,所以去燥;人參益肺氣而瀉火;茯苓清肺熱而生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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