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西苑遺恨 二十四

「你不是說她千肯萬肯,而且要想法子報答我嗎?」萬貴妃詰責梁芳,「怎麼忽然改口,說了這麼一套漂亮話呢?當初她到底是怎麼說的?你去問她。」

「是孫大中告訴奴才的,如今孫大中外放,線斷了。奴才要去問邵娘娘,她一定不會承認的。」

「廢物!」萬貴妃罵道,「從前一個張敏,現在一個你,都是結了幫來哄我。」

梁芳大懼,覺得這件事必須有個交代,否則地位不保,因而下工夫結交未央宮的太監宮女,終於打聽到在事情變卦之前幾天。懷恩曾經跟邵宸妃有一番密談。他花了二百兩銀子,買了一隻翠玉鐲子送邵宸妃的心腹宮女黃英,要求她在萬貴妃面前作證。黃英考慮了一夜,答應了。

「你說說,當時是怎麼個情形?」

「回萬娘娘的話,」黃英答說,「孫大中調到濟南,邵娘娘事先絲毫不知,心裡很不高興,派人去找懷司禮,他一直等孫大中動身出京以後才來。邵娘娘罵了他一頓,他不作聲,只說他有話,要大家迴避了才能說。邵娘娘就交代奴才,把大家帶走,不知道他跟邵娘娘說了些甚麼?」

「你一句都沒有聽見?」

「沒有。」

「真的?」

「奴才不敢撒謊。」

「談了有多少時間?」

「很久,總有一頓飯的工夫。」

「喔,你下去吧!你到我這裡來,邵娘娘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好,你回去也不必提。」

萬貴妃賞了黃英一副耳環將她遣走了。現據梁芳推測,確定是懷恩搗鬼,而且可以想像得到,一定是拿紀淑妃的往事,來勸她謙退。因此,她又在皇帝面前告了懷恩一狀,說他捏造謠言,搬弄是非,要皇帝治懷恩的罪。

「沒有證據。」皇帝想了一下說,「好吧,我把他打發到鳳陽去。」

不過懷恩亦並不算貶斥,是派到鳳陽去當鎮守太監,等於是為皇帝去管老家。所以出京時亦很風光,除了皇帝優厚的賞賜以外,有頭臉的大太監排日設宴餞行,甚至妃嬪亦特召賜食,東宮亦然。

「小爺,」為太子呼作「老伴」的覃吉說道,「懷恩保護小爺,赤膽忠心,這回發到鳳陽,亦是為了小爺的緣故,今天找他來吃飯話別,小爺應該謝謝他。」

「我知道。沒有懷恩,我沒有今天。」

「還有件事,老奴實在不忍言,而又不得不言,」覃吉停了一下說,「聖躬可慮,萬一出事,小爺立刻就要擔當大任,心裡該有個預備。」

聽得這話,天性純孝的太子頓時憂容滿面——四十歲的皇帝方當盛年,但因誤於「房中藥」,斲喪過度,早有未老先衰的跡象,這半年來更形頹唐,且又不能清心寡欲,享祚的日子,似乎已看得到了。

「回想先帝駕崩時,有李賢、彭時、劉定之這班忠正良臣留下來。當今萬歲爺只起用了一個商輅,從商三元一辭官,朝中就只剩下『紙糊三閣老,泥塑六尚書』了,幸而還有一個懷恩掌司禮監。朝中誰是正人君子,只有他肚子裏最清楚,小爺不妨問問他,一旦接任,就不愁沒有輔弼了。」

「好!我來請教他。」

太子對懷恩十分禮遇,賜食時,分設兩席,東西相對,處以賓位。懷恩再三辭謝,改設了席位,太子居中,懷恩在側,不過由西面改到東面,特命覃吉陪坐。

「懷司禮,」太子舉杯說道,「我實在捨不得你走。等萬娘娘的氣消一消,我來求萬歲爺,讓你回來。」

「多謝太子,此事不必強求。老奴此去,心繫東宮,但願太子進德修業,好好保養身子,遠摒聲色。」

太子深深點著頭說:「我一定記住你的話。」

「老奴聽說,太子好讀佛書?」

「現在拋開了。」覃吉搶著代答。

「懷司禮,」太子談入正題,「朝中大臣,性行各別,誰該親近,誰該疏遠,我想跟你討教。」

「太子言重了。」懷恩從從容容地答說,「第一位當然要談萬閣老,只談一件小事,大約是成化七年——」

成化七年發生星變,言官上奏,說皇帝久未召見大臣,君臣否隔,天象示警。大學士彭時、商輅亦力請召見,皇帝同意了。

「兩位閣老,」懷恩說道,「皇上亦不是不願意召見大臣,只為說話很吃力,所以今天召見,請你們要言不繁,別說得太多,要讓皇上為難的事,亦最好不提,等多見幾次面,沒有甚麼隔閡了,那時跟皇上從容討論,他亦會侃侃而談的。」

到得在文華殿召見的那一天,懷恩又重申前約。這回聽到他的話的,除了彭時、商轄,還有萬安。彭、商二人唯唯而已,萬安卻緊記在心了。

行禮既畢,彭時說道:「天變可畏,請皇上修省。」

「我知道了。」皇帝答說,「不光是我,你們身為大臣,亦當盡心盡力。」

「謹遵聖諭。」彭時略停一下說,「如今內閣有幾件大事,要面奏取旨。」

「好!你一件一件說。」

「第一件,昨天有言官上疏,請減京官俸祿。武臣家中養的人多,家累很重,不免有怨言。臣等以為不宜更張,照舊為便。」

皇帝略想一想,簡簡單單地答了一個字:「可!」

彭時正要說第二件,不道在他身後,突然發聲,是萬安高呼一聲:「萬歲!」捧著朝笏、塵揚舞蹈地拜了下去。

這是辭出殿廷的禮節,閣臣一體,彭時、商輅無奈,亦只好磕頭辭退。一時在宮中傳為笑柄。太監常常挖苦朝士:「你們總說皇上不召見,見了面,無非喊一聲『萬歲』罷了。」因此,萬安得了個外號,叫做「萬歲閣老」。

「老奴當時的意思,是請閣臣,稍知抑制,並非箝制大臣發言。」懷恩又說,「這件事,後來到了萬閣老嘴裡,又變了說法——」

這是半年前的話,大學士劉珝奉旨休致回籍,戶部侍郎兼翰林學士、江西泰和人的尹直入閣,此人頗有才具,但功名心極熱,急於想有所表現,自入閣後,一直沒有見過皇帝,便跟萬安商議,奏請召見。

「不必、不必!」萬安搖著手說,「從前彭公請召見,一語不合,磕頭喊萬歲,貽笑中外。我輩有話,跟司禮監說,擇要奏聞,上頭沒有不許可的,勝於面對多多。」

太子大為詫異地問:「那不是當面撒謊嗎?」

「雖是當面撒謊,但彭、商兩閣老不在,事隔多年,無可究詰。」

太子深深點頭道:「原來此人不但不識大體,而且喜歡歸過於人。」

「請太子默識於心。」

「我明白。」太子又問,「他真是萬娘娘的姪子嗎?」

「萬娘娘山東諸城,萬閣老四川眉州,風馬牛不相及。」

「怎麼?」太子好奇地問,「萬安跟『三蘇』同鄉?」

「十室之內既有芳草,亦必有莠草。」

「說得是。」太子又說,「『紙糊三閣老,泥塑六尚書』之外,總也有正色立朝的大臣吧?」

「太子之所謂『正色立朝』,不知作何解說?」懷恩答說,「倘謂道貌儼然,隨班進退,不做壞事,但亦無所建白,那樣的人,可是很多。」

「不,我是說,遇事持正,不屈於勢力之下,但亦不為過當之舉的大臣。」

懷恩想一想答說:「『兩京十二部,唯有一王恕』。」

這王恕是陝西三原人,由進士外放後,一直做外官。自永樂以來,凡是能幹而有作為的豪傑之士,為了避免掣肘而能暢行其志,多少都會敷衍有權勢的太監,而唯一的例外是王恕,遇到鎮守太監肯為地方做事的,他傾誠相待;否則不管勢力多大,他都有辦法加以制裁。

成化十二年,王恕以南京戶部侍郎,調為雲南巡撫。大學士商輅的用意是,雲南西控諸夷,南接交阯,而雲南鎮守太監錢能貪恣橫暴,激出變故,將成不可收拾之勢,用王恕就是要他去對付錢能。

果然,王恕一到,明查暗訪,得知錢能重用一個指揮同知郭景,承錢能之命,勾結安南國王黎灝,頗有引狼入室之危。因而突然發兵,逮捕郭景,將治以重罪。郭景畏罪自殺,王恕後嚴劾錢能,私通外國,其罪當死。朝廷派刑部郎中潘蕃到雲南查辦,錢能大懼,急急派人攜鉅資到京師,走萬貴妃娘家的路子,而又正逢商輅、項忠為汪直排擠而落職,因而得以取中旨調王恕為南京都察院掌院,參贊守備機務。

正是冤家路狹,不久錢能調為南京鎮守太監。不過錢能領教過王恕,居然一改素行。「王公是天人,」他說,「我唯有敬重。」王恕亦不存絲毫成見,樂與為善,頗能感化錢能。

聽懷恩講了王恕的生平,太子大為傾倒,不由得問說:「他現在還在南京嗎?不知甚麼時候北上述職,我要見一見此公。」

「唉!」懷恩嘆口氣,「如今回家吃老米飯去了。」

「怎麼?」太子驚間,「他得了甚麼罪?」

原來王恕好直言,皇帝有失德,朝廷有秕政,他毫無例外地會上奏諫阻。有時一件事鬧得不成話了,便有很多人會問:「王公怎麼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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