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西苑遺恨 二十二

事起於西苑三海中的北海,有一座瓊華島,島上有一座萬歲山,自遼金至元朝,一直為帝後遊宴之地,上有一座廣寒殿,還有遼後的梳妝樓,地勢極高。登臨一望,整個大內,皆在指顧之下。

但入明以後,因為永樂年間成祖曾告誡皇太孫,亦就是後來的宣宗,說這裡就等於宋徽宗的「艮嶽」。北宋南渡,皆由艮嶽的花石綱騷擾天下而起,後世當垂以為戒。因此,宣宗雖曾重修過廣寒殿,但極少登臨。英宗、景泰帝,一直到當今皇帝,亦復如此,所以萬歲山上的宮殿廟宇,逐漸荒廢了。

不意一個多月來,常發現有太監在萬歲山上徘徊,指指點點,不知談些甚麼,而有一天還居然發現一個仗劍作法的道士。懷恩得報大為驚駭,查明太監一共三個人,名字是鄭忠、鮑石、敬信之;道士就不知道是甚麼人了。

於是懷恩通知錦衣衛都指揮使,獨掌大權的袁彬。經過細查,查出那個道士名叫李子龍,設壇賣符,妖言惑眾,已有數月之久。據他說:明朝氣數已盡,當今皇帝雖有一子,遲早不保。他是夢中得神道指點,來此訪尋真命天子。鄭忠、鮑石、敬信之,都受了他的蠱惑,才帶領他到萬歲山去觀察大內形勢。

「來吧,」懷恩拉著他說,「咱們一起去見萬歲爺。當面回奏,免得我話說不清楚。」

及至見了駕,袁彬的話很簡單,只說妖道李子龍,勾引鄭、鮑等人,圖謀不軌,請旨將此數人交付錦衣衛處決。

「是怎麼個圖謀不軌呢?」

「請皇上不必問了。」袁彬答說,「反正大明天下萬萬年,誰也別想造反會成功。」

「你說他們想造反,已經起意了好幾個月了,你事先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哀彬老實答說,「是懷司禮通知了我,才著手去查的。」

「這麼一件大事,何以你的手下,竟一無所聞?」

話中已有責備之意,但袁彬不以為意,「臣奉先帝面諭,執掌錦衣衛,務以安靜為主。」他說,「門達、逯杲的前車可鑒,所以臣約束部下,嚴禁騷擾。李子龍尚未成氣候,到有成氣候的模樣,臣自然會杜亂於機先。」

這番話近於強辯,皇帝頗為不悅,但袁彬是先帝的恩人,皇帝怎麼樣也得容忍。當下准如所請,將李子龍等人,交錦衣衛全權處置,別的都不追究了。

但皇帝認為袁彬這樣子會出大禍的念頭,卻一直耿耿於心。有一天去探望萬貴妃的病情,閒談及此,萬貴妃替他出一個主意。

「萬歲爺何不自己派人出去探事?」

這下倒提醒了皇帝。成祖起兵靖難,得正大位以後,建文朝的忠臣,紛紛反對。成祖曾設立「東廠」,派親信太監四齣探事,所有逆謀,無不畢聞,如今大可仿照行事。

「你的話不錯。」皇帝點點頭說,「不過,很難得有靠得住的人。」

「我保薦一個人。」

「誰?」

「御馬監汪直。」

「汪直?」皇帝不大有印象,想了一會問道,「就是韓雍帶回來的那個傜人嗎?」

「正是。」

原來汪直是大藤峽的傜僮,當年是與紀小娟等,一併被俘至京師的。汪直被閹割為小黃門,派在昭德宮差遣。汪直生得機警異常,深得萬貴妃的寵信,逐步提拔,得以執掌御馬監。皇帝想起其人,記憶逐漸明晰,覺得以汪直的能幹,可當其任。

於是即日召見,下了密命。准汪直揀選年輕得力的太監,亦可選用錦衣衛的人,單獨聚居一處,探得大小姦宄的動向,可以不經懷恩,直接奏聞。

於是汪直在西城靈濟宮前,買了一所極寬敞的房子,號為「西廠」,在錦衣衛中選了一批年輕幹練但品行大多不端的校尉,還蓄養了一些地痞無賴,換穿了便衣,大街小巷、白天黑夜,潛行探訪。汪直奉到的手敕是:「大政小事、方言巷語,悉探以聞。」因此,某某官員妻妾爭夕,半夜大打出手,驚動四鄰;某某富商「扒灰」,其子憤而削髮,遁入空門等等新聞,往往成了皇帝午睡醒來,消閒遣悶的好法子。在文華殿西的集義殿中,汪直幾乎是無日不奉召的。

汪直的爪牙,遠及山東、河南。有個南京鎮守太監覃力明,進貢事畢,由運河南歸,帶了一百船私鹽,浩浩蕩蕩經山東德州到了武城縣,再往前走便是南北貨運最大的一個稅關臨清關。

武城縣有個典史,兼任臨清關的差使,職司巡察,看到這種連檣結隊,充塞河面的鹽船,自然要上前盤問,可有準予運銷的憑證?不道惱了覃力明,一掌將這個典史的牙齒都打掉了。他的手下還揮刀殺了武城縣的一個差役。

汪直得報,即時面奏。皇帝對覃力明的印象本不甚佳,隨即降旨逮捕覃力明到京審問,果如所奏。皇帝認為汪直很能幹,自己設西廠刺事的措施,完全正確,因而對汪直亦更寵信了。

不久,汪直掀起一件震驚朝野的大案。事起於「三楊」之一楊榮的曾孫楊曄,世襲福建建寧衛指揮,居鄉難免不法,且有與海盜勾結走私的情事,為仇家上告於福州鎮守太監。

楊曄懼罪,與他的本生父親楊泰逃到京城,匿居在他的姐夫內閣中書董璵家中,密商如何脫罪。

「如今勢力最大的是提督西廠的太監汪直。有他一句話,福州的鎮守太監一定會買賬。」董璵又說,「我同汪太監說不上話。不過他的心腹韋百戶,我是熟人,我來託他。」

這韋瑛原是京師的一名無賴,三年前三邊總制王越在河南平亂,韋瑛由一個同姓的太監關說,隨定西侯蔣琬走了一趟延綏,以戰功升為錦衣衛百戶。此人狡詐百出,與汪直臭味相投,視作心腹。董璵去託他,滿口答應。哪知到了汪直那裏,全不是這回事。

「這楊曄是有名的豪富。他的錢都是做海盜弄來的,最近招納亡命,預備出海,到日本勾結倭寇,攻打福建。如今父子兩人,逃在他姐夫董璵家。」韋瑛慫恿著說,「汪公公,抓住了楊曄這個叛逆,是真正的大功一件。」

汪直大喜,即時在錦衣衛調了人馬,到董璵家搜捕,父子翁婿,一網打盡。西廠自己設有刑獄,各種苛刑,非常人所能想像,有一種叫做「琶」刑,是將一個人骨頭的關節,用特殊手法,寸寸解開。楊曄曾經三上琶刑,絕而復甦;逼問他攜帶到京的金銀財寶,匿藏何處?楊曄熬刑不過,隨意供了一個人。這下,他的叔父兵部主事楊士偉便大遭其殃了。

楊士偉全家被捕,飽受酷刑,財產當然絲毫不存了。到得結案時。楊曄已死在獄中,楊泰論斬、楊士偉貶官;韋瑛為汪直派到福建去抄楊曄的家,其中一部分來自海外的奇珍異寶,未入「贓罰庫」,轉到昭德宮去了。

由於楊士偉被捕,並未請旨,因而開下一個惡例。從南京留守的大臣,到鎮守大同、宣化的將帥,汪直要抓就抓,肆無忌憚。這一來,商輅認為閣臣不能不說話了,邀集同僚密議。

這時的大學士又添了兩位,都是皇帝在東宮的舊人,亦都姓劉,一個叫劉珝,皇帝稱之為「東劉先生」;一個叫劉吉,與劉珝同年,都是正統十三年的進士。

二劉的性情不同,劉珝伉直,劉吉陰刻,所以劉珝看不起萬安,曾當面斥之為「無恥負國」;而劉吉則私下與萬安交好,面且透過萬安的關係,結納了萬貴妃的兩個弟弟。但談到對付汪直,二劉甚至萬安的態度是一致的,因為汪直在朝中,只賣由三邊總制內調為左都御史、兼督京營的王越一個人的賬,劉吉與萬安亦不免自危,所以都願力助商輅。

奏稿由商輅親自起草,數汪直十一大罪。結論中說:「陛下委聽斷於汪直,直又寄耳目於群小,如韋瑛等輩,皆自言承密旨,得專刑殺,擅作威福,殘虐善良。陛下若謂摘奸禁亂,法不得已,則前此數年,何以帖然無事?且曹欽之變,由逯杲激成,可為殷鑒。自汪直用事,士大夫不安其職,商賈不安於途,庶民不安於業,若不亟去,天下安危未可知也。」

此奏上達御前,皇帝大為不悅。「也不過重用了一個太監,又何至於一下子就危及天下?」他對懷恩說,「你到內閣去問,這道奏章是誰主的稿?話說得重一點!」

原來汪直因為有直接面奏之權。所以他的所作所為,懷恩不大知道。同時汪直有一道嚴格的禁令,凡在西廠服役的,絕對不許洩密,所以連懷恩亦被瞞過了。到得內閣本乎「話說得重一點」的面諭,詰責的措詞跟語氣,都很嚴厲。

四閣臣的表情是:劉珝氣憤,劉吉陰沉,萬安皺眉,而只有商輅,平靜如常。

「懷司禮,」他指著一疊卷宗說道,「汪直所為的不法之事,都有案可稽。朝臣無大小,有罪皆須先請旨奉准,方能逮捕審問。汪直擅自逮捕太醫院院判蔣宗武,禮部郎中樂章,行人張廷綱,刑部郎中武清,清軍御史黃本。左通政方賢四品,浙江布政使劉福三品,亦且不免。南京,祖宗根本重地,留守大臣,汪直亦擅自逮捕;宣府、大同,北門鎖鑰,守備不可一日或缺,汪直一天之中,拿問了五員武將,械繫至京。請問,汪直不去,國家如何不危?」

「昔日王振用事,尚且不致如此跋扈!」性情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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