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南宮復辟 十二

瓦剌國內部,亦已經過一番大滄桑。從皇帝歸京後,瓦剌王脫脫不花,謹守藩服之職,每年進貢,頗為恭順。也先疑心他在楊善來迎駕時,已經跟中國在暗中通了款曲。為了進一步控制瓦剌,他要求脫脫不花指定最小的王子為王位繼承人。這個小王子是也先的外甥——脫脫不花續弦的妻子,是也先的姊姊,小王子即為也先之姊所出。

脫脫不花拒絕了,理由是他還未衰老,而王子尚幼,何須亟亟於此。這一來也先加重了疑心,深恐有一天脫脫不花會殺他,於是先下手為強,起兵殺了脫脫不花,自立為王,朝廷也承認了他的地位,璽書中稱之為「瓦剌可汗」。

不久,也先為他的大臣「阿剌知院」所弒;而韃子中另一名酋長孛來,復又起兵殺了「阿剌知院」,找到脫脫不花的另一個兒子麻兒可兒,立之為瓦剌之王,稱號叫做「小王子」。大權歸孛來獨掌,猶如當年的也先;而孛來的強悍,亦彷彿也先,數數擾邊。皇帝派一個永樂年間歸順的西番,高陽伯李文佩「鎮朔將軍」印,鎮守大同,並以石彪做他的副手。

石亨叔姪由大同起家,久視此地為禁臠,如今朝廷派了李文來鎮守,石亨當然很不放心,怕禁臠會落入外人口中,所以借視察邊防為名,帶了他手下的大將盧旺、彥敬二人來觀察動靜。去時出居庸關,歸途由紫荊關回京。策馬上關,攬轡四顧,「雄」心頓起。

「只要把這紫荊關鎖住,京營怎麼到得了大同?」

盧旺、彥敬都明白他的意思,如果他在大同背叛朝廷,皇帝當然會派京營雄兵來討伐;而紫荊關在易州以西六十里,為通大同的捷徑,能封鎖此關,京營兵只能出居庸關,勞師遠征,就不足為懼了。

「我倒要問兩位,」石亨說道,「我現在的官,是不是你們兩位想做的?」

盧彥二人,大吃一驚。「爵爺,」盧旺趕緊答說,「我們是蒙爵爺提拔,才有今天。哪裏會有非分妄想。」

「你們誤會了!你們以為我是在說你們想取我而代之?不是的!」石亨停了一下又說,「陳橋兵變,後世不說趙匡胤篡位。你們兩位能助我成大事,我今天的官位,不就是你們的了嗎?」

盧旺、彥敬都是心頭一震,勉強答一聲:「是。」

從這天起,石亨開始認真考慮如何造反。不過他很慎重,反倒是他的外號叫做「狗頭軍師」的瞎子童先,比他還要熱中。私下叫人偽造讖緯,掘出來一個石人,胸前刻著兩行篆字:「天下滔滔,惟吾不動。」說這是石亨不敗的佳兆,極力勸他起事,必可成功。

「不忙。」石亨答說,「大同士馬甲天下,我在那裏多年,待他們很厚,現在有石彪在,可以掌握得住。我來想辦法,讓石彪掛『鎮朔將軍』印,專制大同;然後北守紫荊,東據山東臨清,控制南北水陸要津。一旦起事,決高郵之堤以絕餉道,京師不戰而困了。」

原來京師全靠東南漕糧,亦就是全靠運河暢通。運河最緊要的一段在揚州以北、淮安以南的高郵州。河西便是汪洋一片的洪澤湖,永樂年間平江伯陳瑄築了一道極堅固的高堤,名為高家堰,如果鑿開高家堰,洪澤湖水灌入四十里長的運道,南漕無法北運,軍糧民食,皆無著落,非大亂不可,這便是「不戰而困」京師的絕著。

可是這需要逐漸部署,石亨的計畫是,第一步將盧旺調到高郵州去防守運河,以為將來決堤的埋伏,這一步走到了;但第二步想以石彪代李文專制大同,卻弄巧成拙,闖出一場大禍。

事起於大同的千戶楊斌等四十九人聯名上奏,請以石彪鎮守大同,亦就是以石彪代李文。大同共有十五個衛、三個千戶所;一衛管轄千戶五或六個不等,總數是五十一人,而居然有四十九人奏保石彪,等於表示大同的兵馬盡在石彪掌握之中。

這是楊斌等人愛戴石彪,自動發起此舉,還是出於石彪的指使?皇帝不能無疑。如果是楊斌等人自動發起,也還罷了,倘由石彪指使,那麼他的目的是甚麼呢?這樣一想,覺得非追究真相不可。

於是錦衣衛受命逮捕楊斌,一審得實,完全是奉命行事,連聯名的奏章,亦是石彪所預備。皇帝得報後,派逯杲星夜趕到大同,謁見李文,出示「中旨」拘繫石彪下詔獄。李文不敢怠慢,以議事為由,將石彪請了來,一聲令下,將他捆得結結實實,當面交付逯杲;又點兵一千,護送逯杲及囚車進京。

其時石亨已經得到消息,他沒有想到皇帝有這樣果斷的措施,趕緊去找曹吉祥商量。曹吉祥問道:「令姪到底指使了楊斌沒有呢?」

「我不知道。」

「那就跟你沒有關係。」曹吉祥說,「我看不如試探一下。」

「怎麼試探?」

「你上個奏章,說管教子弟不嚴,自行請罪。」

「那不就等於替石彪認罪了嗎?」

「石彪的罪,用不著你來替他認;楊斌已經招供得清清楚楚了。」

「也罷!就照你的話做。」

請罪的奏章一上,皇帝傳旨召見。「你不必擔心。」皇帝說道,「等問了石彪再說。只要與你無關,我不會遷怒到你的。」

石亨意料中,皇帝會大大地責備他一頓,說他縱容石彪,多行不法;然後在他認錯以後,皇帝會有一番訓誡。如果是這樣,事情就算過去了。但結果大出意外,事情還沒有了,「只要與你無關,不會遷怒到你」,換句話說,倘有關涉,就不是甚麼「遷怒」,而是天威不測。

石亨越想越不安,再一次上奏,請將他家子弟的官職,盡皆革除,放他回渭南老家終老。這回沒有召見,只在他的原奏中批了兩個字:「不許。」

其時石彪已經解送到京,由錦衣衛審問,找來楊斌對質。口供中又透露了好些線索,抓住頭緒,往下追問,問出好多逯杲所未能打聽到的逆謀,其中有一款是,楊斌曾奉石彪之命,到蘇州去采辦龍袍以及非臣庶之家所能用的特大號紅木床。

這一來,石彪當然定了死罪,也抄了家。逯杲進宮面奏,說石彪的一切作為,皆出於石亨的授意,非逮捕石亨嚴審,不能瞭解整個逆謀。

皇帝考慮了好一會,還是狠不下心來,嘆口氣說:「叫他在家養病,不準出門。」

石亨雖不準出門,但並不禁止他會見賓客親友。逯杲派人在他家附近開了一家茶館,指派專人記錄進出石家的各色人等。每天必到,甚至一天數次往來,或者留宿在石家的,有兩個人,一個是石亨的姪孫,天順元年中了進士的石浚;一個是都督杜清。

不久,茶館中流行一句口號,叫做「土木掌兵權」。土木何指?有人說土木堡之變,也先大勝;如今也先雖死,瓦剌依然強盛,「土木掌兵權」,可能是孛來入侵、京師淪陷。不過,這樣的妖言,沒有多少人相信。大家相信,土木合成一個「杜」字,是指杜清。於是逯杲的偵查目標,專門指向杜清,發覺他蓄養了兩三百名來歷不明的閒漢,以練武為名,經常聚會。同時查出杜清非常注意皇帝的行蹤,哪一天駕臨南宮,找袁彬敘舊;哪一天巡幸西山,到佛寺拈香,他都一清二楚。

逯杲研究杜清的動機是,打算乘皇帝出宮時,找機會行刺,造成京師大亂;然後由石亨號召京營兵起事。

反形已具,不能不料理了。逯杲上了一道奏章,指控「石亨怨望,與其從孫石浚等,造妖言惑眾,蓄養無賴,專伺朝廷動靜,不軌之跡已著。」同時又進宮面奏。

「『土木掌兵權』是指杜清。」逯杲說道,「只有兵部尚書才能專掌兵權,杜清武臣,何能當兵部尚書?除非石亨的逆謀得逞。」

於是皇帝召見李賢、呂原、彭時,將逯杲的奏章交議。「石亨封公,」他說,「非一般官員可比,你們看怎麼辦?」

李賢心裡明白,皇帝還是念著石亨的迎駕之功,想再饒他一次,但姑息會釀成大禍,決定力爭。

「石亨貪天之功,皇上待之甚厚,石亨不思感恩圖報,竟敢暗蓄逆謀,死有餘辜。臣不僅請皇上立下宸斷,將石亨付詔獄治罪;而且臣要請皇上革除所謂『奪門』之功。」李賢又說,「石亨家子弟冒功錦衣者五十餘人,部曲親故竄名『奪門』功而得官者四千餘人。方今歲有邊警,天下大水,兩淮尤甚,朝廷發款賑恤,苦於庫用不足,又何能歲糜鉅祿,供養此輩冒功之人?」

「李賢之言是也。」呂原介面說道,「據逯杲所奏,杜清蓄死士謀不利於乘輿,萬一乘間竊發,竟而得逞,其禍何可勝數。臣等今日不言,倘生大禍,百死猶悔!」

這完全是為皇帝個人的安危設想,更易見聽,便即作了裁決,逮捕石亨,交三法司會審。同時又接納了李賢的建議,凡冒功者准許自首,不咎既往,否則不但革職,還將治罪。

※※※

石亨瘐死獄中,石彪、石浚、杜清、童先分別處斬,冒奪門功而未自首者,由都察院會同吏部,從嚴追究。一時輿論稱快,而曹吉祥及他的嗣子、胞姪,其他親屬,不免惴惴不安,終日提心吊膽,那種日子真好難捱!

曹吉祥的嗣子昭武伯曹欽,不斷在心裡盤算,如果不想為石亨叔姪之續,就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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