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土木之變 四

群臣紛紛上表勸進,郕王怕挑不起這副沉重的擔子,一再謙讓不受,直到于謙引孟子的話:「社稷為重,君為輕」,說「臣等是憂慮國不可一日無主,並非想成擁立之功」。郕王方始接受。

欽天監選定的吉日,九月初六,郕王即位,遙尊遠在漠北的皇帝為太上皇帝;改明年為景泰元年,大赦天下。尊皇太后孫氏為「上聖皇太后」;景泰帝的生母吳賢妃,自然成了皇太后;冊立王妃汪氏為皇后。深宮一片喜氣,只有太上皇后錢氏,越覺哀傷。從土木之變以後,她夜夜哀泣籲天,哭倦了不知不覺就在露天磚地上熟睡;秋宵露重,風寒入骨,一條腿因為風濕侵襲,已經瘸了;哭得太多,一隻眼睛也快哭瞎了。

「宮中現在有兩位太后,兩位皇后,稱呼很不方便。」興安關照所有的太監、女官,「以後除了當面用規定的尊稱以外,背後就用姓來分別好了。」

當然,宮中的一切,還是孫太后作主。她的心很細,暗中思忖,景泰帝只有兩女,並未有子,但他只有二十一歲,將來一定會生皇子。那時極可能會起私心,打算傳位給自己的兒子。這樣,現年兩歲的太子,小命就會受到威脅,應該未雨綢繆,早為之計。

於是,孫太后找了她的心腹宮女阿菊來計議。孫太后是山東鄒平人,所用的宮女亦以山東籍為多。這阿菊姓萬,山東諸城人,四歲時便在孫太后宮中,今年十九歲,孫太后視之如女,無話不談。

「太子有周貴妃在,應該不要緊的。」周貴妃是太子的生母。

「她凡事大而化之,粗心大意,我不能放心。阿菊,」孫太后說,「我想派你到周貴妃那裏,幫著她照管太子。」

阿菊想了一會說:「太后要我照管太子,阿菊不敢推託。不過,到了周貴妃那裏。她說的話,如果不大對,我是聽她的呢,還是不聽?」

「怎麼不大對?」

「譬如,俗語說的:『若要小兒安,常帶三分饑與寒』,太子穿得少、吃得少一點兒,比較好。周貴妃倒以為我不當心,要讓太子穿得太暖、吃得太飽,怎麼辦?」

「這話倒也不錯。」孫太后問,「那麼,你說怎麼辦呢?」

「好辦。」阿菊很快地答說,「太后只要說:我要親自帶孫子,把太子送到仁壽宮來,不就更妥當了嗎?」

「你這個主意不錯。」

於是,兩歲的太子,即日移至仁壽宮,除了餵乳以外,其餘的辰光都是阿菊照應。

※※※

也先再次入寇了。

先是挾持上皇到大同。守將郭登在城頭,大聲說道:「賴天地祖宗之靈,國家已有皇帝了。」閉門不納。

於是也先問計於被俘的太監喜寧,此人原來也是韃子,人歸故土,自然效忠於也先。他對邊關的虛實,頗有所知,建議也先攻紫荊關。

守關的是都指揮使韓清,出戰陣亡,於是守關的責任落在右副都御史孫祥身上。景泰帝登極,用于謙的策畫,分遣御史、給事中、部員,分守各處要地,安撫軍民,招募壯丁,就地訓練。孫祥原為兵科給事中,由於他是大同人,所以于謙奏請將他升右副都御史,派守紫荊關。韓清既歿,孫祥據關固守。到得第四天上,也先出一支奇兵,由間道入關,裏外夾擊,關城破了,孫祥督兵巷戰,死在亂軍之中。

消息到京,朝廷大震,且有言官奏劾孫祥,說他棄關而遁,但于謙不信。事實上此時亦無暇來追究孫祥的下落與責任,因為敵騎已經迫近京城了。

守京城的計畫,是于謙擬定的。第一員大將名叫石亨,他是陝西渭南人,身材魁梧,方面大耳,鬚長過腹,儀觀極偉。也先入寇時,陽和口大敗,石亨單騎突圍,到京以後,正解職聽勘;而于謙知道他是大將之材,薦他掌理新成立的「王軍大營」,進位右都督,封武清伯。及至京師戒嚴,石亨主張九門盡閉,堅壁以待賊退。

主張堅守,亦不算錯,但是于謙以為不可。因為賊勢頗為猖狂,如果官軍採取守勢,示弱於敵,那就如俗語所說的「長他人的志氣,滅自己的威風」,民心士氣的影響很大。

因此,于謙親自督軍,命九將守九門,德勝門正對敵人來路,派石亨擔當,背城立陣。于謙亦是全副戎裝,出城巡行九門,撫慰士卒。

不久,也先率大隊到了。一看城門緊閉,城外官軍嚴陣以待,九城守將,不是都督,便是侯伯。德勝門外,是于謙督陣,石亨率副總兵范廣、陳興當敵。城外各處都貼有于謙的軍令,也先叫人去撕了一張來看,上面寫的是:「臨陣,將不顧軍先退者,斬其將;軍不顧將先退者,後隊斬前隊。」

「這是不顧命了,犯不著硬拼。」喜寧又獻一計,「不如派個使者去說,要他們派大臣來見太上皇帝,多索金帛為妙。」

信息傳達禁中,由於于謙在城外督陣,景泰帝只能召內閣諸臣來議事。大家都以為應該遣使,但是誰去呢?面面相覷,都有怯意。

「總有人去的。」還是景泰帝自己想出一個重賞招勇的辦法,「肯去的人,回來陞官。」

這就好辦了,大學士陳循回到內閣,與同僚會商,選中了兩個人:一個是通政司參議王復,一個是內閣中書趙榮,此兩人都是有膽量、善言詞的。

將王復、趙榮找了來,陳循先說明任務,然後許以好處:「你們兩位此去,是用禮部侍郎、鴻臚寺卿的名義,雖然暫時假用,但也是一種資歷。而且,皇上已經交代了,『肯去的人,回來陞官』。」陳循問道,「兩位意下如何?」

「去朝上皇,亦是臣子應有之義,」王復的話說得冠冕堂皇,「不敢邀恩。」

也先的「中軍大帳」紮在「土城」。京師地名叫「土城」的有好幾處,本是元朝都城的遺址。但他處土城,都另有附屬地名,以為識別,單稱土城是指德勝門外的那一座。

這座土城亦名「土城關」,相傳是古薊州的遺址,所以又叫「薊丘」。燕京八景之一的「薊門煙樹」,便指此處。連日秋高氣爽,雖然胡塵滿地,但這裡依舊風景怡人。王復在馬上高聲吟道:「野色蒼蒼接薊門,淡煙疏樹碧氤氳。過橋酒幔依稀見,附郭人家遠近分。翠雨落花行處有,綠陰啼鳥坐來聞。玉京竟日多佳氣,縹緲還看映五雲。」

並轡徐行的趙榮笑道:「十月小陽春,究非陽春煙景,何來『翠雨落花』?」

「這不是我在做詩,是金文靖公的詩。」金文靖指金幼孜,自永樂至宣德的三朝宰相。王復接下來嘆口氣說:「如此江山不自愛!上皇信了王振的話,真是聚九州之鐵,不能鑄此錯。」

趙榮正要答話,只聽樹林中暴喝一聲,閃出一隊雙辮垂肩的兵來,自然是韃子。為首的一個通漢語,大聲問道:「幹甚麼的?」

「大明欽使,來見也先太師下書。」

「喔,」那人說道,「跟我來!」說完,掉轉馬頭,往北疾馳。

王復、趙榮也催馬緊跟在後,到得也先帳前下馬等待。不久那人出來招招手,王復進帳一看,十來個韃子持刀瞪視,殺氣騰騰,便在心中自語:「勿露怯意,千萬!」

等自我穩定下來,抬頭細看,太上皇居中坐在胡床上,身上反穿一襲白狐裘,越襯得面目黧黑、形容憔悴。胡床左右有兩個衣飾華麗的韃子,一個挾弓,一個持刀。挾弓的那個,年紀較長,面相獰惡;持刀的年輕而和善。王復已經猜到,必是也先兄弟,卻故意裝作不知。

「臣禮部侍郎王復、鴻臚寺卿趙榮,叩請太上皇帝聖安。」說著,王復與趙榮一起跪下磕頭。

「喔,」太上皇指著也先說道,「你們拜見瓦剌國的太師淮王。」這是也先自封的稱號。

王復長揖不拜,趙榮亦照此禮。也先怒形於色地向他身旁的人,說了幾句蒙古話。

這個人便是喜寧,他指著王復說道:「身為太師淮王,難道受不得你一個頭?」

王復心想,這不能硬頂,須以理相折,才不致僨事,想了一下答說:「上皇聖駕在此,太師淮王與我同是臣子,不敢越禮。」

喜寧譯轉,也先的臉色緩和了,接著又說了幾句蒙古話。

「太師淮王問你們,可有書信帶來?」

「有。」王復取出來兩個封套,漢文的是景泰帝「上太上皇帝書」,蒙文的是「敕書」,一呈上皇,一交也先。

「太師淮王說:你們兩個官小,要叫王直、胡濙、于謙、石亨來。」

王復正不知如何回答時,太上皇使了個眼色說道:「你們趕緊走吧!」

這是個警告的眼色,王復會意,向喜寧說道:「請你覆上太師淮王,我回朝以後,一定力勸皇上,派他們四個人來議和。」

「這才是。」

於是王復、趙榮照前向太上皇及也先行了禮,出帳上馬,頭也不回地往南直奔。到得德勝門外,遇見于謙,他細問了經過情形,復又說道:「請代奏皇上,不必再遣使了,徒亂軍心。」

「是的。」王復答說,「我看上皇也是這樣的意思。」

※※※

過了三天,沒有消息,也先開始大肆擄掠。于謙督兵分守九城,是內城的九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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