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土木之變 三

由於「犒賞」使者回報,也先如鷹之「饑來趨附,飽則遠颺」,皇帝未曾贖回,所以由王直領頭,召集廷議,決定請皇太后下詔,立兩歲的皇長子見濬為皇太子,命郕王輔政。於是皇太后在八月廿八日,宣召百官,面諭其事,同時宣詔:「邇者寇賊肆虐,毒害生靈,皇帝憂懼宗社,不遑寧處,躬率六師問罪,師徒不職,被留王庭,神器不可無主,茲於皇庶子三人選賢與長,立見濬為皇太子,正位東宮,仍命郕王為輔,代總國政,撫安萬姓,布告天下,咸使聞知。」匈奴建都之處,名為「王庭」;不說蒙塵,而言「被留王庭」;郕王輔政,用「代總」的字樣,明明白白表示,皇帝仍是神器之主,且有歸來之一日。

然而歸來是哪一天呢?只看到灰頭土臉、戎衣不整的敗兵,滿街亂走。文武百官提到王振,無不咬牙切齒。因此,八月三十日,郕王第一次臨午門聽政時,幾乎所有的奏章,都以為王振傾危宗社,應該滅族。有一道十數言官聯名的奏疏,措詞更為激烈:「若不奉王振滅族之明詔,臣等死不敢退。」讀奏疏的通政使,讀完哭了出來。大家本都含著一泡淚水在眼眶,此時受了感染,便都忍不住了,一時哭聲震天,捶胸頓足,秩序大亂。

這有些不成體統了,而且在這樣激動的情況之下,亦無法從容討論。所以郕王站起身來,往裡面走,百官一擁而入,紛紛高喊:「不滅王振的族,死不甘心!」。

鼓譟聲中,金英站在高處作個手勢,表示有話要說。等大家稍微靜一靜,他用像貓兒叫春那樣尖銳獰厲的聲音宣示:「有令旨:王振抄家,著錦衣衛指揮馬順前往。」

「馬順?」有人大聲說道,「他就是王振一黨。」

「別多說!大家可以退了。」

「甚麼別多說?你們這班沒卵子的光下巴,沒有一個好東西!打!」

一聲喊打,群擁而上。金英拔腳就逃,馬順大聲叱斥:「走!別在這裡撒野!」

話還沒有完,一條牙笏當頭砸下,馬順被打得暈頭轉向,錦衣衛特有的那頂極漂亮的帽子,亦被打落在地上。此人是戶科給事中王竑,湖廣江夏人,性如烈火,嫉惡如仇。他左手一把抓住馬順的頭髮,右手甩掉牙笏,左右開弓摔馬順的嘴巴,一面打一面罵。

「平時就是你助王振作惡!到了今天,你還一點都不知道怕!皇上呢?你還我皇上!我要你死!」他一張嘴,死咬住馬順的耳朵。

馬順護痛,只有身子往下縮,以便掙脫。王竑倒是松嘴了,但旁邊的人動手了,有的打,有的踢,有的踩,頃刻之間,命歸黃泉。

群情洶洶,猶自不退。躲在後面的金英奉郕王之命問大家還有甚麼話要說?便有人回答:「太監毛貴、王長隨,亦是王振的黨羽,該殺!」

金英回到後面覆命。不一會,面無人色的毛貴、王長隨,由錦衣衛牽了出來,眾人拳腳交加,又是活活打死。接著王振的姪子,錦衣衛指揮王山,亦被提了來。於是目標轉移,都奔到外面去唾罵。郕王想趁此機會,退回宮內。于謙一見,急忙上前,拉住他的衣袖。

「殿下停步!殿下一走,今日之事,無法收束。請頒令旨,獎諭百官,以為安撫。」

郕王亦知道,這不是一走能了的事,無奈身邊只有一個已經不受歡迎的金英,別無有擔當的人可用來安撫百官。難得于謙出頭,正好付託。

「說得是,你代我宣諭,一切便宜行事。」

於是于謙抱著牙笏,闊步從中道走到午門臺階上,高聲喊道:「宣令旨!」

他的聲音宏亮而清越,加以午門左右延伸出去的「掖門」,高與午門相等,即是《周禮》中的所謂「兩觀」,實際上是十三間屋子聯接起來的「閣道」,東西遙合,廣場聚音,大家聽得非常清楚,不約而同地循聲注視。

于謙不論步行還是站著,一雙眼總是往上看的,懂相法的人私下議論,說這叫「望刀眼」,主兇。但生了一雙「望刀眼」的人,不怒而威,別有一股懾人的力量。所以大家都靜了下來,等待下文。

「奉監國令旨:百官忠義正直,深為嘉慰。馬順等人,罪在不赦,既死不論;王振罪浮於天,朝廷必有處置。當此國家危急存亡之秋,全賴群策群力,共濟時艱。戰守大計,正待討論。文武百官,務必出之以鎮靜,各就各位,勤慎將事!」于謙朗朗地宣示完了,又加一句:「大家先都散了吧!」

經過這番慰撫,紛紛各散。但大臣言官,有資格參與廷議的人,卻留了下來,因為和戰大計,猶待議定。

朝班已經重新整理過了,郕王居中而坐,左右是兩名當權的司禮監金英與興安。兩旁文東武西,東面以吏部尚書王直為首,西面由勛臣武安侯郭宏領頭。但首先出班發言的是于謙,他說:「京師只餘疲卒十萬,兵部雖已急調山東及南京沿海備倭軍,河南的備操軍,以及江北及北京諸府的軍糧軍,星夜開拔到京師,但怕援軍未到,也先已經入寇,所以當務之急,便是研議如何固守京師,苦撐待援。」

「大家都聽見于謙的話了。」郕王說道,「大敵當前,第一緊要的是團結一致,安定人心。至於固守之計,望大家捐棄私見,盡心籌畫,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此時此地,言必三思。正當文武兩班攢眉苦思之時,東班末尾,閃出一個人來,此人名叫徐珵,字元玉,蘇州人,宣德八年進士,現任翰林院侍講。這徐珵是個功名之士,自視甚高,花樣甚多,由於他生得短小,所以有人說他「矮子肚裡疙瘩多」,但也有人極佩服他。因為他的學問確是很淵博,真可說是於書無所不窺,不過他自己最自負的是上明天象。經常在星斗滿天之夜,仗劍升屋,一個人仰天看到破曉。

這年入秋,他發現「熒惑入南斗」。熒惑便是火星,《史記•天官書》上說:「熒惑出則有兵,入則兵散。」熒惑不但出現,而且侵入南斗,南斗六星主天子壽命,又主百官爵祿。徐珵認為此兩者,都已受到威脅。

於是他跟他的朋友說:「禍不遠了。」隨即命他的妻子收拾行李,儘快回蘇州。其時「秋老虎」正凶,長途跋涉,大是苦事。他的妻子不願意走,徐珵發怒罵道:「你不肯走,是不是想做騷韃子的小老婆?」不久韃子——也先入寇,他自覺他的話應驗。

因此,他捧著牙笏,用極自信的語氣說:「驗之星象,稽之歷數,天命已去,只有南遷可以紓難。」

此言一出,惱了金英,大聲叱斥:「你胡說八道!」

于謙接著又說:「主張南遷者,可斬!京師天下根本,一動則大事去矣!莫非宋朝南渡的教訓,還不夠深刻?」

「是極!」金英指著徐珵說,「把他攆出去,他不配在這裡議事。」

看徐珵碰了這麼大一個釘子,少數與他見解相似的人,自然也都噤若寒蟬,只論如何固守了。

「固守要兵、要將,還要器械戰備之具。」王直說道,「今日之事,既以軍務為急,臣以為宜由兵部總其成。請升于謙為尚書,責令悉心籌畫。」

「你這話深獲我心。」郕王連連點頭,「于謙,你現在就是兵部尚書。」

「受命於危難之際,臣不敢辭。」

「你照王直的話,悉心去籌畫,許你便宜行事。」

「是。臣不敢不盡心。」

「存亡之秋,良將為急。」郕王問道,「于謙,你心目中有哪些武臣應該重用?」

于謙想了一下說:「臣薦石亨、楊洪、柳溥、孫鏜,皆可大用。」

「楊洪不是在守宣化嗎?」

「是!請加獎勵,以示倚重。」

「好!」郕王看著王直說,「王先生,你看該怎麼辦,寫本上來。」王直是永樂二年的進士,仁宣兩朝當過東宮講官,所以郕王尊稱之為「王先生」。

「是!」王直接著又說,「啟上殿下:戰守之事,經緯萬端,非一時所能定議;而且事涉機密,亦不宜廷議。既已責成於尚書總其成,應由於尚書細心籌畫,取令旨次第施行。」

郕王原就想到人多口雜,意見紛紜,倉卒定議,有顧慮不周之失,所以對王直的建議,欣然接納,並指定興安負責與于謙聯絡。

交代完了,正待散朝時,戶科給事中王竑為王振籍沒的事,還有話說。原來是派遣王振的心腹馬順前往執行,馬順已死,應該另外遣人。王竑且又認為王振罪大惡極,而死由自取,並不足以蔽其辜,應該滅族。

「抄家著陳鎰去。」郕王想了一下說,「這罪等抄了家再議。」

原來王振窮奢極侈,京師盡人皆知,但貪贓枉法到如何程度,卻無人能言。郕王是要看他贓之多寡,定罪之輕重,所以要等抄了家再議。

陳鎰是右都御史,奉到令旨,在散朝時搶先一步留住了金英。「金公公,」他說,「抄王振的家,你得派錦衣衛幫我的忙。」

「當然。」金英問道,「你要多少人?」

「總要上百吧?」

「上百?」金英故意作出詫異的神色,「上千還差不多。」

陳鎰是真的詫異了,張大了眼問:「要這麼多?」

「陳先生你久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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