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原來在楊芳跟羅思舉告辭以後,方維甸跟德楞泰促膝密談,都認為鄉勇報銷案,越早了結越好。德楞泰完全同意方維甸的腹案,擬出了一份名單,除了額勒登保確是不要錢以外,其餘在軍將帥,或多或少,都要吐出若干,來彌補浮報。至於朝中應該找哪些大老來相機進言、斡旋其事,亦都有了成議。唯一的難題是,找誰跟戶部的書辦,去談部費減成?

這件事難在非熟人不可。外省官員進京,要想跟他們打交道,由於身份不同,無從直接溝通。往往是託同鄉或同年的部中司官介紹,但書辦對司官,表面尊重,其實大多虛與委蛇,即使幫忙,亦屬有限,談到減讓數十萬銀子的部費,為恐落下把柄,致遭斥革,乾脆不承認有這回事,甚至挑剔批駁得更厲害。因此得要有個身份跟他們相去不遠,以平輩論交,而對他們的花樣,又極其熟悉,能坦誠相見的人去做說客,才能談出一個結果。不得其人,反易僨事。

談來談去,德楞泰想到了彭華,但他所知不多。欲知其詳,要問羅思舉。這就是特地請他來跟方維甸細談的緣故。

「聽說彭華是你極得力的部下,他能放到巴州去當縣官,出於你的力保,有這話嗎?」

「方大人太抬舉我了,我哪有資格保部下當縣官?」羅思舉答說,「彭華有志從軍,曾經捐了個守備的職銜。有一年勒制軍進京,和相國當面託他,有機會提拔彭華。他的縣官是勒制軍聽從劉天一的舉薦才放出去的,與我無關。」

「交情呢?」

「交情不淺,他的眷屬,就住在我東鄉。是劉天一跟我幫他的忙,替他安的家。」

「喔,那就行了。天鵬,」方維甸說,「我跟惇帥商量,想請他進京,跟戶部的書辦去打個交道。這件事,勒制軍那裏,一定會點頭。但要他本人願意才行,光是上命派遣,內心不願,辦事不上勁,去了也沒有用。」

「方大人的意思,是要我勸一勸他?」

「正是。」

羅思舉沉吟了一會說:「這件事,理當效勞,不過他最近心情不太好,或許不肯出遠門亦未可知。總之,我盡快去辦就是。」

「心情是怎麼不好?」

「他的眷屬,也就是住在東鄉的那一位——」

「慢慢!我先要請教,所謂眷屬是怎麼樣的眷屬,何以不隨住任所?」

「是他的側室。何以不隨住任所,說來話長,亦無關緊要,我就不談了。他的這位側室曾共患難,感情極深,如今命在旦夕。方大人倒想,他的心情,怎麼能好得起來?」

「我明白了。」方維甸答說,「既然危在旦夕,或許已賦悼亡亦未可知。請你先辛苦一趟,盡快給我迴音。如果他真的不願,自然亦不能強人所難。」

當下約定,至多半個月,必有專差馳送消息。但半個月過去,音信杳然,直到二十天上,羅思舉復又到了西安,逕投巡撫衙門,遞手本求見。方維甸派戈什哈將手本,請羅思舉以便衣在花廳相見。

「怎麼?天鵬,半個月不見來信,事情不妙?」

「不能說不妙,不過有點棘手,非當面來跟方大人商量不可。」羅思舉答說,「如方大人所說,彭華果然悼亡了。心情雖然不好,但過一陣子也就過去了,只是他有一件事,想求列位大人栽培,恐怕有為難之處。」

「且請說來看。」

「他想調到兩江,以便完婚——」

「原來他還沒有完婚?少年翰林,玉堂歸娶,照例給假。未婚縣官,請假歸娶,未之前聞。至於要調兩江,除非江督奏調,可是那得有緊要事故,非他不能辦此差使的理由,恐怕很難。等我想想,咱們先喝酒。」酒到一半,方維甸想到了,「明年己巳年,考績之年,如果這回進京的差使,辦得圓滿,勒制軍給他考個『卓異』,送京引見以後,會有陞官的恩命,那就有辦法可想了。」

「可是那得明年。」

「怎麼?」方維甸微帶詫異地問道,「莫非悼亡之痛猶在,新婚之念已起?」

這似乎有點責備彭華「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的薄倖意味。羅思舉無可解釋,想了一下問道:「他算是武官,還是文官?」

「他雖捐的武職,但因軍功派任縣官,自然改敘為文官了。」

「文官的考績是怎麼回事?請方大人給我說一說,我好告訴他。」

「文官的考績,有京官、外官之分。」

京官名為「京察」,外官名為「大計」,皆由吏部考功司主持。京、外官考績,都是三年一舉,京察逢子卯午酉歲舉行,分一、二、三等,京察一等,引見後往往外放,如五六品的翰林部員,一放出去,必是知府。

外官大計逢寅巳申亥歲舉行,制度比京察嚴得多,才守俱優者為「卓異」。不及格者以「六法」糾劾。六法又分為三種:「不謹」、「疲軟」者革職;「浮躁」、「才力不及」者降調;「年老」、「有疾」者回家吃老米飯,名為「休致」。至於無功無過、不舉不劾者,稱為「平等」。凡舉為卓異的外官,自縣令而至道員,皆須送部引見,陞官可期,如果奏對稱旨,不次拔擢,亦是常有之事。

「照規定,京察一等,是七名京官取一。大計卓異,則道、府、廳、州、縣官中十五取一,所以大計卓異,比京察一等難得多。因此,從前有許多限制,譬如不派雜差、不加派、不拖欠錢糧、不虧空倉庫等等,有一於此,再好亦不能考卓異。」

「不過,這是康熙、雍正年間的話,乾隆十大武功,軍興頻繁,不派雜差、不加派,行嗎?所以現在只有一項限制:不拖欠錢糧。這一點,」方維甸鄭重囑咐,「你特別要交代彭華留意。」

「是。不過,明年己巳才是大計之年。彭華進京辦完事,還回來不回來?」

「回來不回來,跟他新婚不生關係。我請勒制軍寬他的期限,他回家娶了親,帶他的新婚妻子到任上來。明年卓異引見以後再設法調兩江好了。」

「方大人,」羅思舉很吃力地說,「我特為要跟你老來商量的是,彭華是想進京辦事以後,就能調兩江,不想再回四川了。你老能不能格外成全?」

「我一個人也無能為力,還要靠勒制軍,不過要緊的是靠他自己。他的差使辦得格外圓滿,我可以跟勒制軍進言,另外再派他臨時差使,讓他一直出差在外,直到明年引見。當然,」方維甸又說,「這是大家心裡的打算,他不能先有一去不歸的安排。天鵬,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不能多帶行李,也不能帶家眷。總之,不能做出離任的樣子,免得引起議論。」

「一點不錯。不過,我倒不明白了,」方維甸問道,「他怎麼還有家眷?」

「是另一個側室,原是勒制軍姨太太的心腹丫頭,名叫大青。勒姨太太看中彭華的人才,把大青送了給他。」

「勒制軍很聽姨太太的話。」方維甸興味盎然地問,「我又不明白了,彭華既然有這麼一條內線,在四川不怕不得意,為什麼一心想到兩江去呢?」

彭華跟羅思舉是無話不談的,吳卿憐的事,也跟他說過。羅思舉心想,事隔多年,又是方維甸這樣的地位人品,透露這個秘密,想來決不要緊。

「這也是他報主情殷。」羅思舉將吳卿憐當時如何假死脫身,將彩霞認為義女,許配給彭華,以及定居吳江的經過,原原本本告訴了方維甸以後又說:「最近那位『吳姨太』接連來了兩封信,說身弱多病,只為彩霞的大事未了,日夜掛心,病情更難望轉好,催他快回江南。彭華為此焦急得不得了,正打算找個理由辭官,恰好要派他進京,才想到是個好機會,所以提出來這麼個條件。據我所知,他自己覺得做地方官,比較能發揮所長,也很想到兩江繁劇之地,去顯一顯身手,不過最主要的,還在能就近照應那位吳姨太。」

「我在京裏也曾聽說,和相國有個姨太太沒有死,原來真有其事。」方維甸沉吟了一會說,「也許我格外可以幫他一點忙。」

「那再好沒有。只不知道方大人是怎麼格外幫他的忙?」

「我給他寫一封信,讓他去見兩江鐵制軍,也許能找出一個辦法,拿他調到兩江。」方維甸又說,「只要我想出辦法,鐵制軍一定會成全他。我跟鐵制軍是兩代的交情。」

「鐵制軍」是指兩江總督鐵保,字冶亭,滿洲正黃旗人。宋徽宗蒙塵,宗室隨之北遷五國城者甚多。五國城到底在何處,有五種說法,但都不離吉林、黑龍江一帶。趙家子孫歷經元、明兩朝,亦由漢人成了滿族。清太祖起兵後,因為趙家子孫亦曾是天潢貴胄,所以認之為同族,賜姓「覺羅」,繫「紅帶子」。到了乾隆年間,由於高宗有一半漢人的血統,已是公開的秘密,所以好些原為趙家子孫的「覺羅」,恢復漢姓,蔚成風氣。不想大為高宗所惡,下詔申斥,於是又改回滿洲姓氏,但已不能再成為「紅帶子」,鐵保家改姓「棟鄂氏」。在順、康、雍三朝,「棟鄂氏」寫作「董鄂氏」,內中牽涉到世祖孝獻端敬皇后董鄂氏,原為了辟疆姬人董小宛的秘密,所以在高宗將滿洲姓氏,重新釐定漢文音譯時,改董鄂氏為棟鄂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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