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小余兒所講的故事,對彭華來說,是個極大的啟示,決心要以王萬鍾為法。所以到任以後,在刑名上特別講求,官聲極好。加以有大青通勒姨太太的這條內線的奧援,所以署理不到三個月便補實了。

彭華能建立好官聲,他的刑幕梁守常功不可沒。此人是浙江蕭山人,是他的同鄉前輩汪輝祖的得意門生。汪輝祖字龍莊,先前亦以遊幕為生,乾隆二十一年中了進士,「榜下即用」,放到湖南去當知縣。

汪輝祖一到任就親自寫了一張布告,大意是說:「官民一體,聽訟責在官,完賦責在民。官不勤職,咎有難辭;民不奉公,法所不恕。」他宣布與百姓共守的公約是:一旬之內,以七天審理訴訟,兩天徵比田賦,還有一天則親自撰擬申詳的公文,「較賦之日,亦兼聽訟」。他說:「若民皆遵期完課,則少費較賦之精力,即多聽訟之功夫。」百姓感於他的誠意,多願合作,汪輝祖不必在征賦上多傷腦筋,聽訟亦就更能從容推求了。

汪輝祖精於律例,但世事變幻莫測,律例有時而窮,好在他學問淵博,律例所不及者,引用四書五經的道理,或者史書中所記據的情況,準情酌理,作出最適切的判決。

梁守常的腹笥亦很寬,所以彭華以師禮相待。就在他真除不久,巴州南鄉發生一件姦情案,有個叫浦四的十五歲男孩,有個童養而未成禮圓房的妻子王氏,為浦四的叔叔浦經勾引成姦,事發以後,彭華依親屬相姦的律例,打算將浦經「發附近衛充軍」,但梁守常堅持不可。

「這是『凡姦』,罪不能定得這麼重。」

姦情案有各種性質,男女兩造毫無關係而和姦者,謂之凡姦。彭華便說:「老夫子,依服制,姪為叔伯父母服喪,是『齊衰不杖期』,怎麼能算凡姦?」

「服制由夫而推。王氏童養未婚,夫婦的名分未定,不能旁推夫叔。」

「可是王氏管浦四的父親叫『公公』,這不是媳婦的身份嗎?」

「不然。」梁守常說,「公公與媳婦對稱,王氏還不是媳婦,浦四的老子就不是公公。這所謂公公,不過鄉下年紀輕的,對年長的一種尊稱而已。」

「說得是。」

彭華定了浦經與王氏各杖九十的罪。不道為臬司駁了下來,說王氏為浦四之妻,而童養於浦家。如以凡姦論罪,則於浦四夫婦的名分上說不通了。

「童養不過是虛名。」梁守常說,「王氏從小叫浦四為四哥;浦四叫王氏為妹妹。既以兄妹相稱,就不能算夫婦。浦四既還不能算是王氏的丈夫,浦經就不是王氏的『叔公』。」

這一回申詳上去,又被駁了下來,套了一頂「名分有關」的大帽子。這下事態嚴重了,因為有悖倫常是可以奏參革職的。梁守常安慰彭華,一定可以請臬司維持原判。

於是梁守常殫精竭慮,引用古書,做了一篇極精彩的文章,他說:「《禮記》:『未廟見之婦而死,歸葬於女氏之黨』,以未成婦也。今王氏未廟見,婦尚未成。且古人有言:『附從輕』,言比附人之罪,以輕為尚。《書經》亦言:『罪疑惟輕。』婦而童養,疑於近婦,如以王氏已入浦門,與『凡』略有差異,比『凡』稍重則可,如必以服制相論,則與從輕之義不符。設或所犯之罪,重於姦情者,則出入太大。」這是說,倘有重於姦情的命案,不論服制,只不過杖一百、充軍三千里。倘有服制便是絞立決,生死所關,出入不能說不大。

因此,梁守常下了一個結論:「浦經從重枷號三個月,王氏歸母族。令浦經別為其姪浦四娶婦,似非輕縱。」

這回准了,而且很意外地,得到總督勒保的一封信,說由臬司衙門轉報浦經與王氏姦情一案,引析古義,至為允當。足見肯讀書上進,勤理民事,至為欣慰,特函嘉勉。

對這番獎許,高興的只是大青,覺得面子十足,將來去探望勒姨太太,重晤舊日女伴時,足以揚眉吐氣。在彭華卻淡淡地不以為意,因為他另有心事。

「二爺,你怎麼啦?」大青十分關切地問,「好幾天了,也沒有見過你有一張笑臉,到底什麼事煩著你了?」

彭華先是不作聲,然後歎口氣說:「事情遲早是瞞不住的,我跟你實說了吧!」

原來當勒姨太太將大青贈彭華做妾,而他感於兩婦之間難為夫,欲待辭謝而不得時,恰好羅桂鑫來訪,談起這件事。羅桂鑫認為以魏祿官的賢慧,跟她實說,必能諒解他的身不由己。至於以後如何接她到任上,須因時因地制宜,目前無法計議。彭華也認為跟魏祿官明說了,能否獲取諒解,固然在未定之天,但如瞞著她另外納妾,先就難逃薄倖之名,所以同意了這個建議。

去做說客的,當然也是羅桂鑫。得到的迴音是,魏祿官不但毫無妒意,而且因為彭華的起居有人照料,顯得頗為欣慰。不過,羅桂鑫也帶來一個令人憂慮的消息,魏祿官夜咳不眠,每天下午雙頰豔如玫瑰,這是「潮熱」,有經驗的人,都說她已經得了癆病了。

「哎喲!怎麼得了這麼一個要命的病呢?」大青顯得十分關切地問,「如今好一點了吧?」

彭華搖搖頭,從抽斗中取出一封信來,默默地遞給大青。信上的稱謂很少見:「彭二叔大老爺尊前」,下面是:「敬稟者,套言不敘」,所敘的正事,措詞與信紙一樣粗糙:「今為姨奶奶之病,半年至今,服用白木耳三斤多,毫無效驗,反增病勢。姪早想修書稟報,姨奶奶堅持不肯。我二叔令姪私下實告,立候指示,切切。專肅並請福安。姪桂鑫百叩。」

「這桂鑫是誰?」

「就是羅思舉的姪子,我在東鄉安的家,是他一手料理的。」

「那麼,二爺。」大青問說,「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彭華答說,「我不能到東鄉去看她,也沒有辦法接她到巴州來。第一,先要跟你說明,就是一件很難開口的事;第二,縣官忽然又冒出來一個姨太太,巴州百姓會當笑話講。」

大青略想一想,問:「她知道有我這麼一個人?」

「知道。」

「那就好辦了。我到東鄉去看她。」

「好極!」彭華的愁懷頓解,「我請羅桂鑫來接了你去。」

「我去了,該說些什麼?二爺,你得把她的情形跟我說一說,見了面才有話好談。」

「她是魏長生的——」

等彭華細談了魏祿官的身世,以及結合與定居東鄉的經過以後,大青細想了一會說:「我想把她的弟弟小龍帶回來。癆病是要過人的,童子癆一到發育的歲數,就是難關。你看呢?」

「我當然贊成。不過帶了來,要有人養。」

「那當然是我的事。」大青答說,「不但要養,我還要管他。」

「那是再好都沒有。」彭華頗為感動,「你這樣子待祿官,就算她命薄早死,死得也安心的。」

「也不見得就早死。勒大人的老太太,亦是二十歲開外就得了癆病,後來活到七十三歲才壽終。」

彭華不作聲,靜靜地回憶著剛才所發生的一切,內心充滿了溫馨。有這麼好的事嗎?他在想,真個如大青所說,魏祿官未必早死,能擁有這麼兩個和睦相處的美妾,可真是一段豔福。但世事變幻無常,別想得太美了。

轉念到此,忽生隱憂。「既然癆病要過人,你!」他鄭重警告,「你可千萬當心,別也染上了,那可是非同小可的事。」

「我會當心。」大青笑道,「二爺,我想你的運氣也不會那麼壞吧。會弄兩個藥罐子陪你。」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二爺你別再說了,再說,我就當你是咒我。我在勒家服侍過老太太,也沒有染上。」大青緊接著說,「你就趕緊寫信,讓羅桂鑫來接我吧!」

信去半月,羅桂鑫趕到了。他管大青叫「新姨奶奶」,見過了禮,略略作一番寒暄,方始談到魏祿官,說她的病勢一度顯得極重,但自得知大青要去看她後,精神好得多了。

「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不過,」羅桂鑫面色轉為凝重,「有經驗的老人家說,這是迴光返照。新姨奶奶要去看她,宜乎早點動身。」

「我也想早早動身。這幾天都是宜於出門的好日子。」大青盤算了一會說,「是這樣的,我派了人到成都跟勒大人要一支好人參。算日子,今天明天應該回來了。如果明天還不回來,只好我先走,人參就再說了。」

第二天派到成都的專差回來了,帶回來四兩上好的吉林人參。於是由羅桂鑫陪著大青到了東鄉。她比魏祿官大一歲,但照歷來的規矩,叫魏祿官為「姊姊」,魏祿官便亦稱她為「妹妹」。初次相見,魏祿官的言談舉止,不免拘謹生澀,但大青大方親切,所以彼此很快地就像熟人一樣了。

「姊姊,我替你帶了四兩人參來。這些參是從前皇上賞勒大人老太太的。還傳了個方子叫『生脈散』,用人參五錢,麥冬、五味子各三錢,煎得濃濃兒的,臨睡以前服,晚上就睡得安穩了。」

「多謝妹妹費心,真叫我過意不去。」

「別這麼說,只望你寬心養病。二爺說了,如果生脈散見效,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