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果然,未到三天,便已得知,老王人在寶雞,相去甚近。「聽說這個人的脾氣很倔,醫道不錯,就有個毛病,喜歡罵病人,所以請教他的人不多。」鄭四又說,「對付這種人不能來硬的,如今抓了他來,倘或他不說實話,仍舊沒有用。差人的意思,要騙了他來,再跟他說軟話。不過,這一來,只怕要費點工夫。」

「說得不錯。只要人找到了就行了,多等幾天也不要緊。」

「王大老爺是這麼交代,可是,能不能騙了來,差人也還沒有把握。」

「怎麼呢?」

「因為差人從旁人嘴裡打聽到,據說這個搖串鈴的,對人說過一句話:我一時不會回鳳翔,會有大麻煩。似乎已經防到這件案子會牽連到他。」

「那就跟他說明白,決不會連累他。」

「有王大老爺這句話,事情就比較好辦了,差人跟蔡德山去商量。」

原來鄭四說要跟蔡德山商量,其實是請蔡德山勸王萬鍾打消要老王到案作證的計畫。因為他有許多話,不便跟王萬鍾面陳,老王與餘子中頗有交情,以他們的性情,兩個人是根本談不到一起的,為了老王與人結怨興訟,餘子中幫他的忙,打贏了官司,以老王恩怨分明的脾氣,即令到案,也不會作不利於餘子中的證詞。

「而況,」鄭四又說,「也未見得能到案。老王在寶雞有靠山,那裏的巡檢姓周,極能幹,是他們縣大老爺面前的紅人。周巡檢的老太太得了鼓脹病,人都快死了,老王一帖藥下去,扳了轉來。周巡檢當然會幫他的忙,老王已經說過,不回鳳翔。如果跟他商量通了最好,倘或心裡有顧忌,表面上『好,好,明天跟你走,』到晚上跟周巡檢一說,躲了起來,甚至溜之大吉,我的差使,怎麼交代?」

「那也不要緊,王大老爺是極肯體諒人的。」

「嗐!」鄭四大不以為然,「蔡大老哥,你怎麼這樣子說?明知道事情一定要砸鍋,何必讓我去丟個醜?如果說,能把老王弄了來,對案子有益處,丟醜就丟醜,值得試一試;如今事情擺明了的,他不會說實話,哪怕叫荷姑跟他對質,他不承認,王大老爺還能動刑逼他嗎?」

「這話倒也不錯。好!我跟他去說。」

「什麼時候聽迴音?」鄭四問道,「今天晚上行不行?」

「不必!你在這裡喝喝茶等我。幾句話的事,說明白了,王大老爺一定會聽。」

在茶館中的鄭四,將一壺釅茶喝得成了白開水,方見蔡德山派了他的小夥計來說:「王大老爺跟蔡頭還沒有商量好。蔡頭說,明天上午到班房裏來跟你接頭。」

「我明天一早要下鄉。」鄭四想了一下說,「請你跟蔡頭說:明天中午,仍舊在這裡會面,不見不散。」

第二天中午,鄭四從南鄉趕到約會的茶館,蔡德山已經在等了。面前一隻空面碗,是剛吃了飯,正悠閒地在剔牙。

「怎麼樣?」鄭四一坐下來就問。

「先吃飯!東面攤子上的牛肉泡饃真夠味。」蔡德山喚了跑堂來,自作主張地替他要了酒菜。

看樣子,結果圓滿,鄭四也放心了,拿了布撣子到門外撣去黃土,又要了一盆熱水,好好洗了臉,才回座位喝酒吃飯。

「四哥,我陪了你去,我來跟老王談,差使辦砸了是我丟醜。不過,你請放心,差使砸不了。」蔡德山從身上掏出一個藍布包,遞給他說,「這裡頭有兩件公事,擺在你身上比較好。」

接著,蔡德山細談了王萬鍾的指示,以及這天上午由王萬鍾帶著去跟唐錫謙接頭的經過。鄭四連連點頭,等酒足飯飽,方始說了句:「王大老爺,真是有兩下子!他跟我們大老爺說:要一堂結案,看來不像是吹的。」

「我們什麼時候動身?」

「馬上就走。趕到寶雞,明天一大早拿老王從床上弄起來,順利的話,當天就可以趕回來。」

到寶雞進北門,逕投老王所住的義方客棧。破曉起身,但只有蔡德山一個人,鄭四仍舊躺在土炕上。

「夥計,」蔡德山找來店小二說道,「我這個朋友,得了急病,拜託你請位大夫來看一看,要快!」

「有,有!西跨院就有一位走方郎中王先生——」

「走方郎中?」蔡德山插了一句嘴。

「別看他走方郎中,醫道可是一等。我們這裡巡檢老爺的老太太,鼓脹帶黃疸病,後事都預備好了,經王先生一治,現在能起床了。」店小二又說,「不過這王先生架子很大,最好自己上門求他去看。」

「你看,」蔡德山指著土炕說,「他這樣子能起得來嗎?」

鄭四一聽這話,便即哀呼:「哎唷!疼死我了!」一面呻吟,一面在炕上打滾。

店小二不再作聲,扭頭就走。不一會回來說道:「王先生還沒有起來,得待一會兒。」

「好,好!請你再催一催。」

「不用催,他說來一定會來。洗臉喝茶,總得要點工夫,催也沒有用。」

既然「說來一定會來」,蔡德山放心了,使一個眼色,讓鄭四起身,躲在隱僻的角落。不一會,只見店小二引著一個酒糟鼻子,鬚眉如戟的老頭子,施施然而來。蔡德山便起身到房門口相迎著問道:「是王先生不是?」

老王不答,只問:「病人呢?」

「王先生,」坐在暗處的鄭四站起身來,「我在這裡。」

老王顏色一變,但旋即恢復正常。「原來是鄭頭!」他問,「沒有什麼病吧?」

「吃壞了拉肚子,去一趟茅房就沒事了。喔,王先生,我來引見,」鄭四指著蔡德山說,「這位是長安縣的蔡頭,今天專誠來拜訪的。」

「不敢當。」老王冷冷地說道,「其實何必勞動兩位的大駕,有什麼事,派個小弟兄來招呼一聲,到哪裏,就哪裏,我敢不到?」

話是軟中帶硬,蔡德山知道不是好相與的角色,先殷勤地招呼著:「請坐,請坐。小二,沏壺好茶來。」

店小二發現是兩名捕頭來辦案,嚇得早已躲開了。「不必客氣,」老王坐了下來,揚著臉說,「兩位有什麼事?請說吧!」

鄭四不作聲。原先講定了的,由蔡德山出面,他想了一下看著鄭四說:「四哥,你把那兩件公事拿出來,先請王先生過目。」

於是,鄭四解開布包,取出兩件公文,一件一件遞給老王,同時作了聲明:「這一件是我們鳳翔縣唐大老爺的咨文。這一件也是咨文,不過是委員王大老爺跟唐大老爺會銜的。」

老王面現訝異,似乎不解,何以有兩道咨文?便先看會銜的那道,大意是說:鳳翔縣李維清被害身死一案,現已審明,係其妾李夏氏下毒誤殺。已革代書餘子中,不無教唆之嫌。查李夏氏之結識餘子中,為走方郎中王某所引見,其間是否有相互勾結,謀財害命之處,亟待傳喚王某到案,以憑研審。該王某現在貴縣轄境行醫,請即拘管,移交原差蔡某、鄭某,押送來縣。

再看唐錫謙單銜的咨文,那就非常簡單了,只說因案須傳喚在貴縣行醫的王某前來作證,請惠予協助云云。老王很快地就看完了。

「王先生,」蔡德山說,「我們是昨天晚上到的,一直不曾出門,回頭要到縣衙門去投文。兩道咨文,只投一件,王先生,你看投哪一件?」

「蔡頭,」老王答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是這樣的,王委員王大老爺交代,這老王是案外人,他只要到案說實話,是李夏氏要打官司,他舉薦餘子中幫她的忙,原是出於好意,我不難為他,問明具結以後,立刻放他。如果他不肯到案,也不說實話,譬如不承認有這回事,那就很可疑了,案外人變成涉案,我不能不公事公辦了。」蔡德山加了一句,「王先生,『公事公辦』,你明白吧?」

這「公事公辦」四字,將老王說得愣在那裏半天開不得口,於是鄭四開口了。

「王先生,我們都知道你是講義氣的人,餘子中幫過你的忙,你要回護他。不過救人要量量力,看看情形,人家落水了,你不識水性,想跳到河裏去救他,那不是白白賠上一條性命?」鄭四又說,「王先生,你聽我們勸,跟我們回西安,只要過一堂,說了實話,馬上送你回來。如果你不肯走,就變成敬酒不吃吃罰酒。你要曉得,這件案子又是人命、又是逆倫。王大老爺是奉了憲命的,他要的人,哪個敢包庇?你以為這裡的巡檢會當你的靠山,你就大錯特錯了。」

「我沒有說不回西安,我家小在那裏,為什麼不回去。不過——」

「不願意說實話是不是?」

「如果你不願意說實話,」蔡德山接著鄭四的話說,「王大老爺不必怎麼樣地難為你,只把你關在那裏,說等結案以後再發落。那一來,你耽誤了巡檢老太太的黃疸病,送了她的性命,良心上過得去過不去?」

這一說打動了老王的心,矍然而起。「我去!」他問,「什麼時候動身?」

「今天就走。」

於是商量了一下,鄭四到寶雞縣衙門去拜訪捕頭打招呼,順便投了唐錫謙單銜的咨文。老王到周巡檢家,探視周老太太的病情,以便留下調補的藥。蔡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