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第二天一早,蔡德山尚未起身,鄭四便來相訪了。據他說,唐錫謙對蔡德山的獻議,高興非凡,已經連夜辦妥公事,派人進省呈遞;另外寫了一封私函給王萬鍾,具道仰慕之意外,另附呈報臬司公文的抄本一通,請他「呈明憲台,早日命駕」。

「這封信,我們唐大老爺的意思,託你帶了去。唐大老爺對你感激得很,特為送你二十兩銀子的盤纏,還說,請你不要嫌少。」

「盤纏忒多了——」

「你客氣什麼?老實說,你出這個主意,讓他免擔處分,將來破案議敘的保案,一定也有他的名字,就算送你二百兩,亦不為多。」

「那麼,我們對分。」

「笑話,笑話!」鄭四連連搖手,「老蔡,你不要罵人了。」

於是,蔡德山仍舊借了唐大少爺的那匹菊花青,即日上路。到了西安,依然是先見本官,再見王萬鍾。細陳經過以後,王萬鍾雙眉深鎖,好久都不作聲。

「王大老爺,你亦不必煩惱,大不了還有個絕招。」蔡德山將鄭四打算「栽贓」辦法,說了出來。

「那是下下策。」王萬鍾連連搖頭,「一之為甚,其可再乎?我現在擔心的是,餘子中取具四鄰切結,證明他從未用過男工,那一來『姓葉的』從何而來,就必得追究了。案外生案,遷延不決,猶在其次。我怕餘子中以『捏造偽證,故入人罪』,派他的親人『京控』。都察院遇到這種案子,一定據實上奏。當今皇上,最重紀綱刑名,特派欽差大臣到陝西來查辦,那就連撫台都『吃不了,兜著走』了。」

一聽如此嚴重,蔡德山也愣住了,好平晌歎口氣說:「唐大老爺這個書獃子,真是害人不淺!」

「書生僨事,類皆如此,如今也不必去埋怨他了。」王萬鍾凝神靜思了一會說,「這一案仍舊要從追究姦情上著手,才是正本清源之計。餘子中撒謊這部分,要找到證據,問得他無話可說,案子才能扳回來。」

「是!」

「辛苦你明天就趕回去,你要鄭四查兩件事。第一,荷姑跟餘子中認識,是起於當初有人指點她去找餘子中告狀,這個指點的人是誰?第二,長二姑的銀櫃已經開過了,首飾箱有沒有開過?如果荷姑偷了東西託餘子中去銷售,買的人是誰?最好也能查出來。」

「如果餘子中真有東西出手,查是不難的。但就算查到了,餘子中說是家傳的首飾,並非荷姑託他賣的,那也枉然。」

「你的話不錯,不過不要緊,我會把長二姑放出去,她到家一查,開明失單,告荷姑『監守自盜』,不就可以把餘子中扯出來嗎?」

「能這樣,當然最好。可是,」蔡德山發出疑問,「長二姑能開釋嗎?」

「能!」王萬鍾極有把握地答說,「其實,我現在就可以放長二姑。不過,我雖有權,道理上應該先回明臬司,徵得同意,比較妥當。」

「是!」蔡德山問,「王大老爺打算什麼時候放她?」

「當然越快越好,快則明天,晚則後天。」

「既然這樣,差人打算等她放出去以後,好好兒跟她談一談再回鳳翔。」

王萬鍾略為考慮了一下說:「好!你送長二姑回鳳翔。等我明天見了臬司,事情就可以定局了。」

哪知王萬鍾尚未去見臬司,臬司趙伯文已遣人來送請柬,當天晚上約他小酌。請柬以外,另有一份「知單」,列明賓客名銜,一共四位:「西安府瑞大人;長安縣孫大老爺;委員王大老爺;本衙門周師大人。」這「周師大人」便是臬司衙門的首席刑幕周瑯。清朝的幕賓,雖由本官私人延聘,與朝廷無關,但賓主的地位平等,稱謂視本官而定,只多加一個「師」字,臬司稱大人,所以周瑯亦被尊稱為師大人,但在口頭上,無論尊卑,皆稱之為「老夫子」。

「趙大人請的客都在這單子上面了?」王萬鍾問。

「是。」

「應該先知會西安府瑞大人。」

「上頭交代,王大老爺是主客,要先來知會。」

王萬鍾知道了,此會是談「謀殺親夫」案,便提筆在自己的名銜下,寫上「敬陪」二字,開發了一兩銀子的賞錢。

「喔,」來人突然想起,「上頭交代,請王大老爺穿便衣好了。」

於是王萬鍾只在長袍上套一件「臥龍袋」,準時赴約。席面設在趙伯文的簽押房外屋,酒過兩巡,由閒談轉入正題。「鳳翔縣唐大令來文,李家的那樁疑案,已經破了。」他說,「破案經過,想來諸公已有所聞?」

「是啊!」瑞福介面,「恭喜大人!此案一破,大人高陞,指日可待。」

「不,不!」趙伯文連連搖手,「我不敢居功。不過這一來,本省大吏都可以鬆一口氣了。」接著,他又蹙起了眉說,「不過,能不能善始善終,猶在未定之天。」

「怎麼?」瑞福愕然相問,「大人此話怎講?」

「老夫子,」趙伯文看著周瑯說,「請你談一談,如今的難處何在?」

周瑯對全案十分清楚,因為全省刑幕,上下聯絡,聲氣相通,臬司首席刑幕,地位最高,州縣刑幕即令不是親自教出來的學生,亦每每執弟子之禮,凡有重大刑案,必有私函詳細報告,或者事先請示處理方針。這樣,由縣而府、而道、而省,毫無扞格,可說在初審即己定讞,名之為「一條鞭」。

周瑯亦是由鳳翔縣刑幕的信中,獲知詳情,從容說道:「唐大令前半段辦得很漂亮,後半段失之於輕率,他忘記了涉嫌要犯是有名的刀筆,更不該忘記了破案不免使詐,如今有了難言之隱,竟問不下去了——」

接著,便細細談了如何指使一溜煙「盜枕」,以及冒充餘子中的傭工,套問荷姑的經過。他的口才很好,娓娓言來,引人入勝。瑞福與孫復都聽得出神了。

「酒涼了,換一換!」等換了熱酒來,趙伯文舉杯敬王萬鍾:「王大哥,這後半齣戲,要看你了。」

「不敢,不敢!」王萬鍾喝乾了酒說,「我得聽大人的意思,是不是派卑職去?」

「當然。請你負全責。」趙伯文說,「你打算如何辦法,有什麼地方要協力,儘管請講。此案關係重大,非辦得漂漂亮亮,不會讓部裏駁下來不可。」

「是。」王萬鍾看著周瑯說,「老夫子,我想請教,如今能不能先拿李朱氏交保釋放?」

「能!怎麼不能?」周瑯答說,「《大清律》卷三十七,明定條例:『婦女除實犯死罪,應收禁者,另設女監羈禁外,其非實犯死罪者,承審官拘提錄供,即交親屬保領,聽候發落,不得一概羈禁。』如今李夏氏已經親口供認下毒,李朱氏即『非實犯死罪』,自然應該交保釋放。」

「那就是了。」王萬鍾說道,「我打算先撇開餘子中,由李朱氏那裏開始,重起爐灶,自查贓入手,要叫餘子中無法遁形卸責,然後再追姦情。只要姦情屬實,不怕餘子中不招。老夫子看如何?」

「原該如此。」

「兩位呢?」趙伯文問瑞福跟孫復,「意下如何?」

「老夫子都認為原該如此,還有什麼話說?」

「王兄,」孫復接著瑞福的話說,「我只拜託你一件事,千萬安撫餘子中,不能讓他京控。否則朝廷派欽差來查辦,我就慘了。」

「對、對!」作為首府的瑞福急忙附和,「千萬壓住那條『赤練蛇』!」

當晚定議,第二天一早收到臬司的「札子」,飭令王萬鍾移駐鳳翔縣承審全案。於是王萬鍾找了蔡德山來,讓他跟胡成去接頭,辦妥保結,將長二姑放了出去,同時當堂指定蔡德山押解長二姑回鳳翔,交付鳳翔縣衙門,請加管束。

「那麼,」蔡德山問說,「王大老爺哪天起駕呢?」

「早去沒有用。我要等你跟鳳翔縣把兩件案子辦得有個結果再動身。」

這兩件案子,便是荷姑曾否「監守自盜」,以及她跟餘子中到底是何關係。而兩案中有一案查明了,他才有著手處。

「差人明白了,一到鳳翔,會同鄭四加緊去辦,有了結果,連夜來通知。」

「好!我靜候好音。不過,」王萬鍾用很鄭重的語氣囑咐,「一定朝正途去辦,千萬不能再做說不出口的事了。」

「是,我會格外交代鄭四。」蔡德山這樣回答,表示他並沒有錯。

當然,他對鄭四的交代,語氣不會這樣率直,只要求鄭四凡有措置,一定事先要跟他商量,鄭四滿口答應。

※※※

回鳳翔以後,長二姑第一件事,便是派胡成從荷姑那裏,將鑰匙要了回來;順便領回春寶——荷姑從招認下毒以後,便已收入女監,春寶無隨同入監之理,又沒有親屬可以責付,只好跟著官媒住,呼來喝去,打罵俱全。春寶被作踐得不成人形,一見長二姑,跪倒在地,嗚咽不止。

「別哭,別哭!」長二姑問,「我是什麼人,你知道不知道?」

春寶是荷姑從西安回鳳翔以後,才買的一個丫頭,彼此都未見過。不過,胡成已經告訴她了,所以春寶答說:「是大娘。」

「不錯。」長二姑問,「你今年幾歲?」

「十六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