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鄭四看錯了!照暗樁的報告,餘子中不但白天公然登門,甚至停眠整宿,毫無忌憚。蔡德山心想,「引蛇出洞」倒是做到了。可是這條「赤練蛇」出了洞又如何呢?算了半天,有了計較,將鄭四請了來商議。

「四哥,我在想,餘子中跟荷姑睡在一床,枕頭上一定有許多私話講,如果能聽到他們講些什麼,辦案就會順利得多。」

「是啊!」鄭四笑道,「倘或聽他們在講砒霜的來源,那就好比中了『白鴿票』了。」

「那麼,四哥你看該怎麼下手呢?」

「老法子。而且我手裏正有一個人。」

捕快辦案,為了刺探隱私、搜集證據;或者做壞事栽贓,每每利用慣竊。鄭四所說的「老法子」,就是指此而言。他「手裏的一個人」,外號「一溜煙」,剛剛出獄,是慣竊中的高手。鄭四是指使得動的。

哪知事情並不順利,一溜煙明白了他的任務以後,面有難色。「鄭頭,」他說,「你老的交派,我本來不敢多放一句屁。不過,我楣運剛剛走完,第一回出手,就鑽到人家床底下,聽姦夫淫婦鬼打架,你老想想,我哪裏還有再走運的日子?這樣,這回你老放我一馬,下回我再效勞。」

鄭四想想,這也在情理上,只好另外找人。無奈有的表示「技藝」不高,沒有把握;有的聽說是算計「赤練蛇」嚇得連連搖手,以致物色了三天,仍無結果。

到第四天,蔡德山來催問了,鄭四如實相告。蔡德山略一沉吟,便即說道:「四哥!你能不能把他找來,我有話說動他。」

「好!我馬上就派人去找。」

這一溜煙生得十分短小,但精悍之氣,溢於詞色,手腳更是俐落非凡。而且耳朵極靈,目光極利,一進門就注視土炕下面的一個小洞,指顧之間,一隻老鼠沿壁而過,他早就發現了。

「這是長安縣來的蔡頭。」鄭四引見著說,「是我們這一行的老大哥。」

「蔡頭,你好!」一溜煙抱拳作了個揖。

「少禮!少禮!老弟你是先吃菜,後吃酒;還是馬上就吃酒?」

「我不會吃酒,菜也不必費事。」一溜煙看著鄭四說,「蔡頭有話,就請說好了。」

「是這樣的,兄弟,我要請你做一件積大陰功的事,只要你肯發慈悲,李朱氏謀殺親夫的嫌疑就可以洗刷了。你看怎麼樣?」

一溜煙愕然不知所對,看著鄭四問道:「鄭頭,我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喔,我忘了告訴你了。」

其實不是忘記,是故意不告訴他,以防洩漏。此刻蔡德山自己提到,便不妨實說。一溜煙聽他講完,臉上就不是先前那種漠然的神色,顯得有點興趣了。

「兄弟,皇帝不差餓兵,我有十兩銀子送你。錢不是我的,是我們長安縣孫大老爺的賞格。」蔡德山又說,「兄弟,我們要勸勸你,走一條正路。十兩銀子可以做個小生意。如果不願意呢,還有一個辦法,你跟我到省城裏,我請孫大老爺把你補一個名字,跟我在一起。」

一溜煙心想,俗話說的「捕快賊出身」,做賊做得當了捕快,那是修成正果了。當即欣然答道:「蔡頭提拔我,我不能不識抬舉,今天晚上我先去探探路。」

「好!馬到成功!」蔡德山取出來十兩銀子,「這個,你先收了。」

「不,不!」一溜煙搖搖手說,「等事情辦成功了,再來領賞。」

一溜煙告辭而去,卻一直沒有消息,鄭四派人去找,亦遍尋無著。正在氣惱頭上,一溜煙笑嘻嘻地來了。

「你小子到哪裏去了?」鄭四破口大罵,「我就知道你靠不住,所以當初不肯把案情告訴你。如今人家蔡頭把這樣一件大事託付給你,你竟人影都不見了,你想想對不對得起人家,連我的面子都讓你掃光了!」

一溜煙靜靜地聽他罵完,從身上掏出一個紙包。「鄭頭,我給你看樣東西。」說著去把窗戶關上,「今天風很大,要小心,吹飛了不得了。」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紙包,鄭四一看驚喜。「這,這是砒霜,」他急急問說,「你哪裏弄來的?」

「偷來的。」一榴煙答說,「鄭頭,我正因為蔡頭格外看得起我,再要給你老做面子,所以心裡起了個主意,不過當時沒有把握,所以不敢說破。」

原來一溜煙的想法是,命案最要緊的證據是兇器,就算證實了餘子中供給的砒霜,他如果抵死不認,就不能定讞治罪,所以釜底抽薪之計,是去把砒霜找出來——他相信餘子中手裏一定還有,只是收藏之處,必然非常隱秘,能知道藏在何處,就易於下手了。

慣竊都是有聯絡的,他找到一個曾在餘子中家行竊過的同道,細問余家的情形,問來問去問出一點因頭來了。

「有一回我半夜裏到他那裏去,燈還亮著,我到窗子底下,找到破洞,朝裏一望,看他跟客人不知在談什麼。後來那客人從身上摸出來一張像田地房契那樣的紙頭,交了給他。他湊到燈光下面看了半天說:這張單據是要緊的,等我來改動一兩個字,你的官司就準贏不輸了。隨後拿來一個福建漆的皮枕箱,打開了鎖,把那樣紙頭塞了進去,拿枕箱送回床上。」

「喔,」一溜煙想了一下問道,「那天是什麼天氣?冬天還是夏天?」

「冬至前後。」

一溜煙心裡在說:「有路了!」枕箱又稱漆枕,牛皮所製,外用黑漆褪光。枕頭一端有個可以啟閉的小門,可貯不足為外人見的隱私之物,如秘戲圖、春藥之類。但漆枕通常為夏天所用,取其涼爽光滑,冬天而用漆枕,可見所重者不在表面的涼爽光滑,而是內貯之物,極關重要,只有枕在項下,方能放心。

「李家我也去過幾趟,前兩天赤練蛇沒有去,有一回赤練蛇去了,說了句:『今天晚上我不住在這裡,我要趕夜工。』隨後兩個人上床『辦事』,事完走路。直到昨天晚上,我看赤練蛇先是喝酒調情,上了床帳子晃了半天不晃了,我不敢耽擱,趕到余家把枕箱拿了出來,打開來伸手一摸,摸到了這包東西,一看不錯,隨即又把枕箱鎖好,送回原處。鄭頭,」一溜煙得意地說,「我沒有把你老的面子掃光吧?」

「好小子,真有你的!」鄭四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走!」

兩人到了蔡德山下處,閉門密談。蔡德山又驚又喜,將一溜煙大大地誇獎了一番,然後商量下一個步驟。

「兄弟,」蔡德山說,「我看你還得辛苦一趟。」

「喔!」一溜煙答應著,等候他的下文。

「還得將東西送回去。」

「這——」一溜煙不知道怎麼說下去了。

鄭四卻明白蔡德山的用意。「這是真贓實據。」他為一溜煙解釋,「你把他掏走了,將來去搜查,沒有東西,怎麼能辦他?」

「呃,我懂了!」一溜煙想了想說,「不過,倘使赤練蛇發現東西沒有了,過兩天看一看,東西又有了,那就一定會想到出了花樣,而且一定會把東西拿走,那一來搜查也沒有用。」

「這話有理。」蔡德山連連點頭,沉吟了一會說,「四哥,我看這樣,東西暫時留在你這裡。我連夜趕回西安去請了示,再作道理,你看如何?」

「這是正辦。」鄭四問道,「你什麼時候回來?」

「此去西安是兩天的路程,來回四天,我趕一趕,準定三天回鳳翔。」

「好!」鄭四又問,「德山,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案子一定可以破了,這是件逆倫重案,破不了,有處分;能破,是極大的勞績,我想要告訴本縣的大老爺,你看行不行?」

「行、行!是你的功勞,也就是鳳翔縣唐大老爺的功勞,而且以後還要靠唐大老爺幫忙,當然應該告訴他。」

「那就是了。將軍休下馬,各自奔前程。你趕緊動身,我去見唐大老爺。」

「說得是。」蔡德山對一溜煙說,「兄弟,這回你不必客氣了。」說完,照前許之數加倍,取了二十兩銀子給他。

「多謝、多謝!」一溜煙又問,「現在還有什麼事交代我?」

蔡德山想了一下說:「你不妨再去探探赤練蛇的動靜,如果一切照常,自然是沒有發覺他的東西不見了。不然不是坐立不安,就是神情恍惚。你想是不是?」

「是!我明白這個道理。」

「四哥,」蔡德山說,「拜託你給我找一匹好馬,行不行?」

「驛站的馬不能跑長途,你要的馬,又要快,又要有耐力。」鄭四應了一下問道,「德山,你馬上的功夫怎麼樣?」

「過得去。」

「那就行了。唐大少爺有一匹『菊花青』,樣樣都好就是脾氣不好,你只要不怕摔,我替你去借了來。」

這匹菊花青確是好馬,蔡德山如他自己所預期的,只花了一天半工夫,便從鳳翔經岐山、扶風、武功、興平、咸陽,進了西安的西門,一下馬便求見孫復,說有緊要公事回稟。

於是孫復約了王萬鍾一起在簽押房接見。「兩位大老爺,」蔡德山說,「案子指日可破——」

聽他細細說了經過,孫、王二人額手相慶。孫復問道:「鳳翔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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