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人犯尚未解到,王萬鍾已遇到了一個難題。長二姑同父異母的胞兄,名叫朱得安,具呈申請保釋長二姑。照定例,婦人非犯死罪不得收女監,謀殺親夫當然是死罪,但案情不明,長二姑只是有嫌疑,似乎不合收監之例。朱得安以長二姑患病必須醫治為由,願以全家八口力保,隨傳隨到,決無他虞。

呈文送到長安縣衙門,當然也花了好些錢打點,刑房書辦在孫復面前為朱得安說好話。但孫復跟他的刑幕商量以後,認為此案已歸王萬鍾主辦,是否准予取保,應該由他來裁決。

王萬鍾認為朱得安所持理由正當,本想照準。但顧慮到長二姑富名在外,怕人疑心他受賄,所以躊躇難決。最後作了個折衷的決定,雖不收監,但亦不準取保,發交官媒嚴密看管。這對長二姑已是很大的恩惠了,她只要肯花錢,就不會受苦。

到得人犯解到,先要過堂發落。王萬鍾不便升長安縣的大堂,是在花廳中點名,訊明年齡籍貫,確是正身不誤,然後逐一處置,除長二姑發交官媒以外,涉案的荷姑,及作為證人的長二姑的丫頭小翠,都准取保,保人是朱得安。最後傳上來的是一名醫生,王萬鍾問道:「你怎麼會牽涉在案子裡面?」

「回大老爺的話,小人是讓李家請了去急診,到那裏一看,李維清早已沒法兒救了。小的說:這是中了砒毒,人都死了,你們來請我幹什麼?你們該找棺材鋪才是。有個差役就說:你說他中了砒毒,你跟我們到衙門裏去回話。我說:這與我何干?另一個上來做好做歹,要我出五兩銀子,就可以無事。小的不肯,那差役就把我算做眼見的證人,把我一起解了到省裏來。小的很懊悔,應該花錢消災的。」

「你說的是真話?」

「句句真言。」

「李維清中的是砒毒?」

「是。驗屍的時候,小的也隨同到案,聽仵作也是這樣子『喝報』。」

「好!你具一個切結,就沒有你的事了,回去好了。」

「多謝青天大老爺!」醫生磕了個頭,起身要走,卻讓王萬鍾攔住了。

「你到哪裏去?」

「小的去找刑房具切結。」

「不必,那一來你又得花好幾兩銀子。」王萬鍾說,「你就在這裡寫,只要具結聲明,供的是實情。倘有不實,甘願領罪就行了。」

於是給了紙筆,醫生伏地寫好切結,呈堂看過,當堂釋放。醫生出了長安縣,隨行的家人,大為驚異,問他是怎麼回事?他說:「先到茶館裡歇歇腳再說。」

縣衙門後街照例有極大的茶館,茶客什九與打官司有關。長二姑的老家人胡成也在,趕緊迎上來,細問究竟。醫生談了經過,最後有一段議論:

「我們鳳翔縣的唐大老爺,官聲也算是很不錯的,可是比起這位王大老爺來,還差一大截。如果我在鳳翔縣衙門,遇到的是王大老爺,根本就不必受這一趟冤枉罪。」

由於這一番議論,長安縣命案的「王大老爺」是個清明的好官的說法不脛而走。因此到得開審那天,堂下擠得水泄不通。

「大堂」上是另外布置過了,「暖閣」之中容不下三張桌子,所以將公案移到「暖閣」之外,並列三案。中間是知府瑞福,他的左首是長安縣孫復,右首便是王萬鍾。

首先提長二姑上堂,瑞福照例問了姓名,接下來便說:「你把你丈夫怎麼吃了一碗餃子,就會毒發身死的經過說一說。」

等長二姑扼要陳述以後,瑞福向王萬鍾使個眼色,他便叫一聲:「李朱氏!」

「小婦人在。」

夫家姓李,娘家姓朱的長二姑,膝移半步,朝王萬鍾斜跪著,而就在這移動之際,王萬鍾已看清了她的面貌,是個精明婦人,但臉上只有悲戚之容,並無畏懼之色。

「餃子餡兒是你親手拌的?」

「是。」

「什麼餡兒?」

「是豬肉、蝦米、口蘑三樣。」

「肉是誰剁的?」

「是小婦人自己。」

「蝦米跟口蘑呢?」

「也是小婦人自己先拿熱水泡過,細切成丁。」

「從剁肉到餡兒拌好,都是你一個人?」

「是。」

「這中間你離開過沒有?」

「那總免不了的。」

「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不可囫圇吞棗說話。」王萬鍾加重了語氣說,「你仔細想一想再供。」

長二姑想了好一會說:「想起來了,小婦人一共離開過兩回,第一回是到廚房裏看煮的一鍋牛肉爛了沒有;第二回是,是上茅房,然後又回自己屋裏。」

「回屋幹什麼?」

「洗手。」長二姑略停一下又說,「上了茅房,不該洗手嗎?」

堂下有好些人笑出聲來。王萬鍾將驚堂木拍了兩下,止住笑聲,接著又問:「每一回去了多少時候?」

「記不得了。第二回時候比較長。」

「你離開的時候,有誰在?」

「沒有人。」

「兩回都是嗎?」

「是。」

「你回去的時候呢?」王萬鍾問,「我是說,你回去的時候,看見有誰在?」

「也沒有人。」

「怎麼會沒有人?荷姑不是在幫你包餃子嗎?」

「那時候,餡兒剛拌好,還沒有開始包。」

「喔,」王萬鍾想了一下問,「在你離開的時候,你知道不知道有什麼人到包餃子的地方去過?」

「不知道。」

王萬鍾點點頭,轉臉向瑞福問道:「大人有什麼話要問?」

瑞福已經由孫復打過招呼,簡單地答了兩個字:「沒有。」

於是王萬鍾高聲吩咐:「帶小翠。」

小翠只有十四五歲,上得堂來,不斷發抖。衙役指點她下跪磕頭,叫「大老爺」,小翠的聲音也在發抖。王萬鍾便安慰她說:「你別怕,有什麼說什麼,說錯了也不要緊。」停了一下才問:「你家主母拌餡兒,包餃子的時候,你有沒有去幫忙?」

「沒有。」

「為什麼?」

「我家大娘嫌我手不乾淨。」

「那麼,那時候你在幹什麼?」

「一直在廚房裏燒火。」

「你知道不知道,那時候有什麼不相干的人,到你家來過?」

「我——」

剛說了一個字,便有衙役在一旁喝斷:「咄!自己要稱『小女子』。」

小翠受了驚嚇,手足無措,似乎將要回答的話忘掉了,王萬鍾便溫言說道:「小翠,我是問你,那時候有什麼不相干的人到你家來過?」

「喔!」小翠定定神答說,「小女子不知道,這得問胡大叔。」

「誰是你的胡大叔?」

「李朱氏的老家人胡成。」伺候在王萬鍾身旁的刑房書辦代為回答。

「在不在這裡?」

「應該來聽審的。」

「把他找來!」

果然,胡成是擠在大堂簷前聽審,毫不費事便找到了。他是見過世面的,上堂向正中跪倒,從容不迫地口稱:「小人胡成,給知府大人、兩位大老爺,磕頭。」

磕完了頭,再跪向王萬鍾,等候問案。王萬鍾問道:「你在李家的職司是什麼?」

「小人看門兼打雜。」

「出事那天,有什麼不相干的人到你家去過?」

「一個都沒有。」胡成答說,「那天,小人一步都沒有離開過門房。」

「你不是兼打雜?怎麼能在門房寸步不離呢?」

「是。平時也有離開過門房的時候,那天正好鄰家的孩子在小人屋子裏,有些事小人就支使他去幹了。小人清清楚楚記得,那天——」

那天是長二姑發覺蘸餃子吃的醋沒有了,讓小翠告訴胡成去買醋。胡成支使鄰家的孩子代勞,將醋買了回來,是他親自送了進去的。走到堂屋門口,遇見荷姑,他將醋交代了,復回門房。

「喔,」王萬鍾問道,「包餃子是在堂屋裏?」

「是。」

「你是在堂屋門外看到你家二娘?」

「是。」

「她是從堂屋裏出來?還是從別地方來,要進堂屋,正好遇到你?」

「是從堂屋裏出來。」

「你沒有記錯?」

「小人剛才跟大老爺回稟過,小人是清清楚楚記得的。」

「那時堂屋的門是開著,還是關著?」

「開著。」

「那麼,堂屋裏的情形,你也看到很清楚囉?」

「是。」

「你看到的是什麼?」

「什麼也沒有。」

「你是說,堂屋裏沒有人?」

「是。」

「胡成,」王萬鍾的聲音顯得格外鄭重,「我知道你是你家大娘的老人,護主心切,也是有的。不過不能胡說。你剛才的話,一個字都不假?」

「是。」

「我再提醒你,你如果記錯,或者說錯了,趁現在沒有畫供落案之前,還來得及改。」

「小人不會改口。」

「如果所言不屬實呢?」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