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渡過嘉陵江往東,經達州到東鄉,迢迢四百里,渡溪越嶺,路途本就艱苦。彭華為了表示與士卒同甘苦,也是穿著草鞋長行,更是苦上加苦,幸而有羅桂鑫一路照料。事實上他才是帶隊官,彭華真無法想像,如果沒有羅桂鑫,他能不能將這一百多人帶到東鄉?

走了十一天,終於到了東鄉。收容所是租了人家一處穀倉改建的,四列通鋪,連著一個敞間,雨天便是飯廳;另外新建了一道雨廊,連接著廚房。曬穀場很大,場上有石擔石鎖,還設著一座箭垛,是練武的所在。

一切安置都由羅桂鑫主持,彭華只是坐著擺個樣子。等部署已定,羅桂鑫說道:「彭守備,我陪你到你住的地方去。」

「怎麼?我不住這裡?」

「這裡不方便。」

何以謂之不方便?彭華納悶在心,只跟著羅桂鑫出了收容所,往人煙稠密之處走去。大街小巷也不知轉了幾個彎,羅桂鑫站住了腳。

「到了!」他指著坐南朝北的一幢房子說,「就是這裡。」

彭華由竹籬笆中望進去,是一座三開間的半新瓦房。院落不大,但收拾得很乾淨,西面一條長石凳,凳上居然擺著好幾個盆景。

「到家囉!」羅桂鑫推開籬笆門,扯開嗓子,大喊一聲。

堂屋的門打開來,出來一個下繫淡青竹布裙,上穿紫花布襖的女子。彭華是守著京中大戶人家的規矩,不便正面平視人家的女眷,一直半低著頭,看到人家腰際,就不再往上看了。

「彭二爺!」

好熟的聲音,等會過意來,抬頭一看,疑心身在夢中。「是你!」他說,「你怎麼會在這裡?」

魏祿官微笑不答,只回身喊道:「小龍,來見彭二爺!」

堂屋門口站著一個十歲上下的男孩,圓圓的臉,大眼濃眉,長得十分憨厚,怯怯地喊一聲:「彭二爺!」

「這就是你的堂弟弟?」

「是。」

「好了!」羅桂鑫插嘴說道,「我可把彭守備交給你了。」

「羅大爺,」魏祿官說,「請裡面坐。」

「不囉!我還有事,你好好招呼彭守備,有話明天再說。」

「慢點!桂鑫,」彭華一把抓住了正待舉步的羅桂鑫,「到底怎麼回事,你得先跟我說清楚。」

「你先問她!有不明白的地方,明天再來問我。」說完,揚長而去。

魏祿官去關好了籬門,回頭看到彭華舉步時面有痛楚之色,便即問道:「彭二爺,你怎麼了?」

「從來沒有穿過草鞋,也從來沒有用兩條腿走幾百里路。腳上盡是水泡;水泡變成繭子,今天一口氣趕路,又磨出兩個水泡。」

「那,」魏祿官躊躇了一下說,「我先扶你進去坐了再說。」

「不用扶!」

「小龍,」魏祿官一面往東面的廚房走,一面交代,「你把腳盆端到堂屋裏去。」

預備好了腳盆熱水,魏祿官端一張小板凳,坐在彭華面前,一面替他洗腳,一面談她自己。

「有半個月了,那天羅大爺來找我,問我:彭守備是不是你的恩客?我先想不起來——」

「哪位彭守備?」

「喏,一口京片子,人長得很漂亮。」

「喔,」魏祿官明白了,「你是說彭二爺?」

「對了!你們不是很好嗎?」羅桂鑫問,「他怎麼不來了呢?」

「這,羅大爺,你要去問彭二爺自己。」

「我就是不便問他,所以才來問你。」

魏祿官不知羅桂鑫的來意,同時也想不出彭華絕跡不至的原因,覺得話很難說,沉吟好一會,才說了句:「想來總是我言語中得罪了他。」

「我知道你們在鬧彆扭,只不知道緣故,你把你們分手那晚上的情形說一說。」羅桂鑫怕她不肯透露心事,特為補充,「你要跟我說實話,對你有好處。」

魏祿官想了一會,要言不煩地說:「彭二爺要拔我出火坑,我自然感激不盡。不過,他的想法跟我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羅大爺不瞞你說,我是想跟彭二爺。他呢,只願意做好事,不願意要我,這就談不攏了。」

「不對!」羅桂鑫問道,「你先是怎麼跟他說的?」

魏祿官料知他已經知道了,只好照實說道:「我說彭二爺替我贖了身,不拘在成都,或是達州,賃一所房子住下來,我當丫頭伺候你。將來你回北京,帶不帶我一起走,看你自己的良心。你不要我,我決不會死乞白賴纏著你。」

「你這話,現在還算不算數呢?」

「算。」

「好!我二叔讓我出面來替你們料理這件事。你把鴇兒找來。」

「是。」魏祿官怯怯地問道,「叔太爺是哪一位?」

「羅游擊。」

「啊!」魏祿官又驚又喜地,「原來是羅老爺!這麼說,彭二爺也在羅老爺那裏?」

「不錯。你快把鴇兒找來,說妥當了,我馬上兌銀子。」

羅思舉在川東一帶的名氣極其響亮,也深得愛戴,所以跟鴇兒交涉辦得非常順利。鴇兒原想拿魏祿官當搖錢樹,「梳攏」就得一百兩銀子,贖身更要獅子大開口,此刻聽從羅桂鑫的條件,三百兩紋銀,一刀兩斷。

第二天,羅桂鑫捧來六個大元寶——四川藩司衙門回爐改鑄的元寶,照例五十兩一個,又稱「官寶」。鴇兒將當初魏祿官畫押蓋了手印的四百兩借據退回,贖身大事,就這樣乾淨俐落地了結了。

「房子不能賃在達州或者成都,要住在東鄉。」羅桂鑫又說,「彭守備一時還不能跟你見面,先把你安頓好了再說。」

聽完這一段經過,彭華恍然大悟,怪不得羅思舉說「包你人地相宜」!原來暗中有了安排,用心如此體貼,設想如此周到,他死心塌地,願做羅思舉的一個忠誠部屬。

此時魏祿官已為彭華洗完腳,敷上治水泡的藥,再用一塊繭綢包了起來。彭華覺得非常舒服,連日來的道路艱辛,消失得乾乾淨淨。「有個家真不錯。」他不由得這樣在心裡想。

「你先到床上躺一會。我馬上做飯。你能不能吃辣?」

「能!」

「好,我炒個辣子雞丁你吃。」

臥室設在西間,床帳衾褥,皆屬新置。壁上懸著一副灑金梅紅箋的隸書對聯:「西蜀何年成樂土,東鄉此日是家園」。上款「彭華棣台新居補壁」,下款赫然「劉清書贈」,原來劉清也是參預這樁喜事的。

彭華坐在臨窗的靠椅上,凝視著那副對聯,細細體味,西蜀要成樂土,自然要靠大家努力,不用「他年」而用「何年」,便有期勉之意:不可陷溺在溫柔鄉中,忘掉殺賊之志。這樣想著,彭華的襟懷一寬,自悟將來對魏祿官不會放不下的。

但是當天晚上,他的想法便改變了。他真沒有想到淪落風塵的魏祿官竟會是守禮謹嚴的處子!如果將來一走了之,她固然有羅桂鑫作證人,不會也不敢苦苦糾纏;但自己在良心上過得去嗎?

這一夜輾轉反側,聽得雞鳴,方能入夢,直到魏祿官來喚他才醒。

「羅大爺來了!」

彭華坐起身子,又上心事,怔怔地看著一臉春色的魏祿官,好久說不出話。

「怎麼啦?發什麼呆?」

「唉!」彭華歎口氣,「錯了!」

「什麼錯了?」

彭華是在心裡怨羅思舉叔姪,撮合這件好事,實嫌鹵莽,不過這是說不出的苦,只好搖搖頭不作聲。

「別發愣了!羅大爺在等著呢。」

「喔。」彭華趿著鞋,抓起夾袍披在身上,往外就走。

「你沒有洗臉呢!」

「在軍隊裏,沒那麼多講究。」

「如今可是在家。」

彭華語塞。「可是,」他說,「讓羅大爺久等,多不好意思。」

「不要緊!」在堂屋中的羅桂鑫已經聽見了,高聲說道:「我有的是工夫,多等一會怕什麼?」

就這樣,隔屋相談,彭華問道:「弟兄們都安頓好了?」

「安頓好了。他們還在商量,要湊分子給你賀一賀吶。」

「千萬不可!他們都得省吃儉用才行。」

「再商量吧!」羅桂鑫又說,「我二叔有封信給你,其中還附著京裏寄來給你一封信。」

「你二叔信上怎麼說?」

「說請你安心在東鄉住個十天半個月。勒大人打算調你到他大營,不過並不堅持,看我二叔的意思。我二叔呢,又要看你的意思。」

「我不想去。」

這時魏祿官已打來一盆水,伺候他漱口洗臉,還要替他打辮子。彭華搖搖手,搶步出了臥室。

「恭喜,恭喜!」羅桂鑫兜頭一揖,詭秘地笑著,「昨晚上大概折騰了一宵,睡得這麼晚才起來。」

彭華心裡感到冤屈,卻不便說什麼,將手一伸,從羅桂鑫那裏接過信來,只看羅思舉寫給他一張八行;另外京裏寄來的信,一看是張四官的筆跡,他暫時就不拆封了。

「羅大爺餓了吧?」魏祿官來問說。

「不餓,不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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