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良玉熟悉全蜀形勢,畫了一張地圖,指出十三處要隘,能增兵防守,可拒賊於境外。但陳士奇不能理會,他是福建人,頗有文名,先到四川提督學政,好集合一班秀才,大談兵法,朝廷誤以為知兵,因而改任為四川巡撫,其實他是紙上談兵,與秦良玉格格不入。此外還有一個原因,他要調任了。

「新任巡撫龍文光,快要來了。」他說,「你跟新任商量吧!」

龍文光還未到任,京師卻傳來一個不幸的消息,李自成在西安稱王,僭稱國號為「大順」,改元「永昌」,大封功臣,起步兵四十萬、馬兵六十萬,攻入山西後,諸道並進,直指京師。他自己由大同、宣化、陽和進逼,破居庸關後,於三月十五日到明朝陵寢所在的昌平。兵部派出探子去打聽軍情,或則被殺,或則投降,沒有一個回去的,因此李自成的先鋒,到了平則門外,在深宮中的崇禎皇帝還不知道。

三月十七日,李自成大隊擁到,環攻九門,深宮方知已是兵臨城下,急召群臣問計,都是默默無語。崇禎皇帝說了句:「我不是亡國之君,你們都是亡國之臣。」推案而起。

第二天攻勢越發猛烈。李自成駐馬彰義門外,對著城門設座,被俘的晉王、代王左右席地而坐。李自成派投降的宣化鎮守太監杜勳,向城上喊話,要進城去見皇帝。守城的司禮監王承恩,將他用繩子吊了上去,一起入宮。杜勳說道:「大勢已去,皇上不如讓位。」崇禎皇帝大怒,左右有人打算留住杜勳不放,但他已早算到有此一著:「晉王、代王在那裏當人質,你們不放我走,兩王性命不保。」於是只好仍舊放他回去。

到得黃昏,有個太監曹化淳,開門獻城,李自成的部下一擁而入,大殺大搶,四處放火。崇禎皇帝出宮登煤山遙望,只見火光燭天,徘徊歎息,復又回宮,以硃筆「諭內閣、命成國公朱純臣提督內外軍事,夾輔東宮。」然後又派太監將皇三子定王、皇四子永王,送到皇后之父周奎及田貴妃之父田宏遇家。皇后大哭一場,閉門自縊。

皇后所生的女兒,封號為「長平公主」,年已十六,已選定了駙馬,尚未出降。崇禎皇帝怕她受辱,召喚入殿,恨聲說道:「你為什麼要生在我家。」接著左手以袖障面,右手揮劍力砍,長平公主舉起左臂一擋,臂斷人未死,做父親的手軟砍不下去了。

到得天色將曙,崇禎皇帝命鐘鼓司撞鐘,召集百官上朝,等到天明,沒有一個應命的。崇禎皇帝長歎不止,換了前一天預備下的藍袍朱履,帶著王承恩復又上了煤山,脫去左足的鞋襪,表示倉皇蒙塵之意,然後在新建預備觀操閱兵之用的壽皇殿旁,一株「歪脖樹」上繫上帛帶,打成圈套,引領自縊,王承恩亦是如此。天子殉國,太監殉主,由太祖洪武元年壬申,到崇禎十七年甲申,「樹倒猢猻散」,大明兩百七十六年天下,就此完了。

到了正午,李自成跨馬自西長安門入宮,大加搜索,不見崇禎;搜出神武門外,方知崇禎已經殉國,藍袍前面,留下一道遺詔:「朕自登極十七年,逆賊直逼京師,雖朕薄德,上干天咎,然皆諸臣之誤朕也。朕死無面目見祖宗於地下,去朕冠冕,以髮覆面,任賊分裂朕屍,勿傷百姓一人。此諭。」另書一行:「百官俱赴東宮朝行在。」

原來他以為成國公朱純臣,已經將太子安頓好了,其實,成國公既未從逃得空空的內閣中,接到任何通知;而太子則為太監獻之於李自成,被封為「宋王」,太子不受,但亦未曾被害,李自成將他留在身邊。到得吳三桂請清兵,李自成迎戰於山海關前的「一片石」,大敗而回後,太子就不知所終了。

其時,新任巡撫龍文光,亦已到了四川,但陳士奇反而不走了。因為他自負知兵,要報國仇,駐紮重慶,調兵遣將,徵調秦良玉,卻無迴音。原來她特地到成都去見巡按御史劉之勃,細陳守十三隘口的策略,劉之勃深為讚許,但兵呢?無兵可調,歸於空談。

及至輾轉接到陳士奇的檄文,星夜東歸,而勢已經不可為,因為張獻忠到了萬縣,正逢水漲,一直逗留至六月裏,方能西進。陳士奇派兵邀擊於忠州,倒是打了一個勝仗,但接下來就不行了。張獻忠沿長江兩岸,左步右騎,兩支兵夾護舟師而下,先陷涪州,再奪佛圖關,進圍重慶,攻守都很激烈,但只守得四日,終於為張獻忠掘地道用火藥炸開城牆而淪陷。

逃難在重慶的瑞王,闔宮殉難;陳士奇及知府、知縣,盡皆被俘。陳士奇誓死不降,張獻忠決定殺他,縛在教場上正要開刀時,突然雷雨交加、晦冥如夜、咫尺不辨面目。張獻忠大怒,仰面罵天:「我殺人,干你老天什麼事?」下令向空開炮轟天。

在教場上還聚集著被繳了械的官兵及士兵共三萬多人,張獻忠將他們砍斷一條手臂,驅散至各州縣,又發了許多傳單,凡「兵」至不降,都照此榜樣,成為殘廢。但如能殺王府官吏,封存公庫,以待接收,便可秋毫不犯。因此各府各州各縣,幾乎「傳檄而定」了;土司亦復如此,只有秦良玉保存石砫一片乾淨土。

她說:「我一兄一弟,皆死於王事,我蒙受國恩二十年,不幸到此地步,餘生無幾,何敢事賊。」召集部下相約:「有敢投降張獻忠者,全家皆誅!」分兵部署、日夜防守。張獻忠的部下都說:「這個婆娘惹不起。」竟沒有人敢到石砫的。

「莫非張獻忠真的奈何她不得?」彭華問說,「張獻忠不是有一百萬人嗎?把石砫踩都踩平了!」

「來不及踩,他就惡貫滿盈,死在肅親王手裏。」

「他是怎麼死的?」

「這倒說不上來了。」

「要問我。」劉清介面,「他死在順治三年——」

順治三年正月,肅親王豪格受任為靖遠大將軍征四川,兵屯南鄭,準備循棧道入川。其時張獻忠屠蜀,四川人被殺的,不知凡幾,以致幾百里地無人煙,無足為奇,哪裏去找嚮導?

正在一籌莫展時,不道來了救星,此人名叫劉進忠,是張獻忠所封的「都督」,他跟他的部下,都是四川人。張獻忠無人可殺,想殺他的部下。劉進忠得到消息,決定反正,往北出川,投誠了肅親王。

於是肅親王派麾下大將鰲拜為先鋒,在劉進忠嚮導之下,由川北南下,經巴州到保寧府的南部縣接到諜報,張獻忠夷平了成都府,打算由川東流竄到湖北,帶的隊伍不多,因為他認為當初起事時,只有五百人,縱橫無敵,人多反而礙事,所以這回出川,亦只帶了千把人。

鰲拜得報,領兵向西迎擊,走到南部縣與三台縣中途的鹽亭驛,忽起大霧。哨探報來,張獻忠便在鹽亭驛之西的鳳凰坡息兵。鰲拜下令「放箭!」濃霧中飛矢如雨,張獻忠的一千人,不知箭從何來,呼嘯著四處潰散。張獻忠亦在倉皇中,避在一個柴垛下面,哪知一支流矢,鑽穴而入,正中張獻忠胸前,霧散清理戰場,發現了猶在呻吟的張獻忠,即時被斬。

「南部離南充不遠,關於張獻忠的傳說很多。據說張獻忠剛到成都時,毀了一座塔,塔下掘出來一塊石碑,上面刻一首五言詩:『修塔於一龍,毀塔張獻忠。吹簫不用竹,一箭貫當胸。』第三句隱一個『肅』字,他要死在肅親王手裏,是命中註定的事。」

「原來如此!」彭華感歎著說,「八旗入關之初,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如今怎麼那樣子的不經打呢?」

「這一半也要靠運氣。」黃德標說,「像楊時齋真是福將,大小數十戰,連根寒毛都沒有傷過。」

「楊時齋?」彭華問道,「是額大人的翼長楊遇春嗎?」

「對了。」

「我見過他,一貌堂堂,確是有股福相。」

「咦!」黃德標奇怪,「你怎麼會見過他?」

「我不但見過楊時齋,我還見過額大人的另一位翼長穆克登布。這話說來就長了。」

原來楊遇春是四川崇慶人,武舉人出身,在四川總督標下當個小武官。福康安督川時,很賞識他。福康安征甘肅、征臺灣、征廓爾喀,他都立了功勞,官升到守備。

乾隆六十年貴州、湖南苗亂,福康安受命東征,請調兩員大將,一個是額勒登保,一個是德楞泰。楊遇春亦被調至苗疆,救過額勒登保,擒過湖南苗亂首腦吳半生,立一次功升一次官,由守備而游擊,由游擊而參將,由參將而副將,賜花翎、賜「勁勇巴圖魯」稱號。福康安死於瘴氣,改隸額勒登保,在湖北、陝西、四川平教匪、升總兵、升提督,還獲得了一個雲騎尉的世職。

「我是他跟額大人一起進京,來拜和中堂時見過他。」彭華又說,「至於穆克登布,見過好多次,因為他跟和中堂不但同旗,而且同族。」

穆克登布跟和珅同為正紅旗,同姓鈕祜祿氏。他的父親叫成德,是乾隆專為征金川而練新陣法的「健銳營」出身,曾兩次圖形紫光閣,官至荊州將軍。穆克登布亦曾從征金川,因而授為藍翎侍衛,外放後,逐漸升到游擊。嘉慶二年隨額勒登保剿匪,立功升為總兵,與楊遇春為額勒登保的左右翼長。

但這兩個人的性情作風不同,楊遇春善於訓練,士氣不振的疲卒,一歸入他的部下,都變成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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