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劉清到了達州,彭華見到勒保,交代了差使,不用他開口求差,勒保便先表示:「和中堂託過我,他雖賜了帛,我不會因為生死易交。你的事,我已經想好了,你先去休息,我很快就會替你安排。」

於是彭華道謝辭出,先投驛館。到晚來劉清回來了,一見面就說:「彭兄,我們要共事了。」

原來勒保特保劉清,說他連年從賊營中拔出脅從的良民兩萬多人,遣散歸農,保他有功請加道銜,已得部文,奉旨照準。勒保向他道賀以後,隨即派他隨副都御史廣興駐達州大營,治理軍糧,同時將彭華交劉清差遣。

原來廣興因首劾和珅,而為皇帝所賞識,由給事中超擢為副都御史,他熟於案例,勇於任事。由於皇帝不斷聽到四川軍餉過於糜費的傳聞,所以特派他入川整頓,此刻尚在途中。

「彭兄,」劉清說道,「今天我另外得到一個消息,勒大人恐怕要調動了。」

「怎麼?勒大人不是打得很好嗎?」

「好是好,無奈有人為求自保,不能不先下手為強。」

「這個人是誰呢?」

「前任四川總督福大人——」

劉清所說的「福大人」,名叫福寧,原任湖廣總督,已經調任兩江,因為教匪起事,命他仍留湖廣剿匪。嘉慶元年四川總督孫士毅病歿軍中,詔命福寧接任,以剿賊不力,先奪去他的「太子少保」的宮銜,接下來是革職,並罰銀四萬兩充軍餉,另予「副都統」銜,駐達州治理四川軍需。

如今聽說廣興將入川整頓軍餉,這表示皇帝對他深為不滿,怕廣興一到,他會革職拿問,因而先下手為強,奏劾勒保大營,月餉十二萬,比其他各路多得多,而諸將奢靡無度,兵勇口糧反而時有不繼,以致所辦之賊,有增無減。這樣將責任推在主帥勒保頭上,他辦糧臺的,責任便可減輕,甚至不須負責。

「那麼,如果勒大人有調動,誰會接他呢?」彭華猜測著說,「自然是明大人明亮。」

這猜測是合理的,因為他不獨是勒保的首席參贊,而且家世貴盛,既為孝賢皇后與傅恆的姪子,又是多羅額駙,也就是皇帝的堂姊夫,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都應該是他接經略大臣。

「很難說。」劉清答道,「明大人跟我說過,他生在乾隆元年,今年六十四歲了,打仗到底不宜於上了年紀的人。」

「但願皇上調他回京去享福。如果是明大人接經略,只怕我要悔此一行了。」

「為什麼?」劉清愕然相問。

「明大人帶兵帶了一生,如說打個勝仗,都是別人看他是皇親國戚,幫襯著他。為人顢頇糊塗,易受蒙蔽。他這一生,封爵、革爵;賞花翎、拔花翎;革職降調,乃至於下獄、判斬監候,不知道多少回,只為命好,摔了跟斗總能爬起來。不過,要他來剿匪,決不會成功;跟他的人,也會連帶倒楣。我豈不是要悔此一行?」

「彭老弟,」劉清改了稱呼,「你也不必灰心,事在人為,你就不在大營,也可以到別處,立功的機會,隨時隨地都有。而且接經略的,也不一定是明大人;皇上如果為了剿匪軍務,早日收功著想,多半會派額大人來接手。」

勒保之下有兩名參贊,明亮以外,另一個便是「額大人」額勒登保。兩人的名字相近,但出身、性情大不相同。勒保是滿洲貴族,他的父親溫福,乾隆三十六年以理藩院尚書,授為定邊右副將軍,隨大學士阿桂討伐大小金川,本不知兵,又喜歡剛愎自用。部下有個武進士出身的四川提督董天弼,是個人才,但溫福輕視漢人,不能重用;進軍至木杲木時,命董天弼守後路要隘底木達,只給他兩百人,小金川的土司煽動已投降的土番叛亂,半夜由兵力最弱的底木達進攻,董天弼率兩百人血戰,力竭陣亡,後路震動,官軍萬餘人,運糧的伕子數千人,爭相避入大營。溫福慌了手腳,竟封鎖各處入大營的通路,拒而不納。土番奪得官軍的大炮,對準大營直轟,軍心益發渙散,守碉卡的官兵,望風而潰,小金川復又淪陷,溫福亦在亂軍中,中槍陣亡。

是故短小精悍、善於用智的勒保帶兵,深以其父的剛愎為戒,一反所為,寄心腹於將帥,優禮僚屬,將士樂為所用,但亦因此在軍紀上不免寬弛。

額勒登保的身世不能跟勒保比,他雖姓滿洲「八大貴族」的瓜爾佳,但世代都是吉林下松花江採「東珠」的珠戶。直到額勒登保,方始從軍,以戰功彪炳,賜封威勇侯。額勒登保初隸名將海蘭察麾下,海蘭察跟他說:「你是將材,應該略知兵法。」於是給了他一部書,叫他去讀。

這部書不是《孫子兵法》,而是一部滿文的《三國演義》,這是太宗特命滿洲「儒臣」所翻譯的,他自己運用得極其純熟,尤其是對「蔣幹盜書」那一段,周瑜所用的反間計,更有心得。八旗名將,亦多從滿文《三國演義》中,學到了用兵御將、力敵智取的要訣。額勒登保自從讀此書後,果然成了將材,以正守奇攻為臨陣的要領,而且確是從「空城計」中,學到了諸葛亮臨危不亂的鎮靜工夫,矢石從身際飛過,不為稍動。

額勒登保也學會了「諸葛丞相」的威嚴及重法,所以部下諸將有所陳述,都是躬腰俯首,不敢仰視。不過有功必賞,而且是重賞,所以部下都樂為所用。

「照這樣看,」彭華興味盎然地插嘴,「額大人似乎比勒大人還強些。」

「是的,至少操守過於勒大人。旗營的帶兵官都發了財,像額大人那樣,每次移防,只有幾箱行李的,真正絕無僅有。」劉清揮一揮手,表示結束了這個話題,「閒話少說,彭老弟,廣大人還在入川途中,我既然奉命幫他辦事,要等他來了再說。目前暫回忠州,你呢?」

「你幫廣大人,我幫你,自然跟你一起走。」彭華突然問道,「劉大人,酆都離忠州近不近,」

「酆都是我屬下,在州城西南一百里。怎麼,你想去逛一逛酆都?」

「是啊!」彭華笑道,「陽世有地獄,不可不去瞻仰一番。」

「好!你到了忠州,我派人陪你去。」

「預備什麼時候動身?」

「鮮大川的事,還沒有談好;明天還要去見勒大人,談出結果,就可以走了。」

第二天,劉清去見勒保,談得並無結果,因為勒保奉到一道嚴旨說:「太上皇父武功十全,開疆拓土,從未似此次用兵,遲延逗留至三年之久未能成功,當龍馭上賓時,頻望西南,似有遺憾。爾等皆滿洲世家,上忘祖父舊勳,不思盡忠報國,惟知苟延歲月,軍中宴樂,總不盡心。朕若不繼成先志,則大不孝矣!使朕有不孝之名,爾等能當罪乎?」詞氣甚厲,所以福寧的彈章一到御前,禍在不測,調職是一定免不了的,什麼事都要等灰塵落地再談。

「沒有結果,也是結果,等小尤兒一到,咱們就動身。」

「說得是。」

於是等彭華去見勒保辭了行,順便稟明隨劉清先回忠州,等待廣興入川,隨即啟程南下。由於劉清要順道視察屬縣的鄉勇,取徑與來時不同,所以給鮮文炳的迴音,只是寫了一封信給邵仲琛,託他轉告。彭華亦有信給趙士奇,細敘近況,交由劉清所派的專差,順便帶去。

※※※

到了負山面河的忠州,彭華才知道忠州與石砫直隸廳接壤,只隔一條山澗,這又使得他大為興奮。原來彭華從小住在京師宣武門外的「四川營」,因而習聞秦良玉的故事,仰慕不已,不想無意之中到了秦良玉起兵之地,自然要去瞻仰一番。

「這容易。」劉清答說,「我原就要去拜石砫廳的同知,商量防務,我陪你去。」

石砫廳的同知叫黃德標,以軍功起家,赳赳武夫,人極豪爽,一見面便向劉清作個揖,口稱:「劉大人!」

「黃大哥,你別罵人了!什麼大人、小人的?」

知州與同知品級相同,所以平時見面,稱兄道弟,但黃德標別有說法:「從前加了府銜,還可以打馬虎眼。如今加了道銜,三品大員,照規矩一定要稱大人的。」

「好了,好了,我先來引見一位遠客。」

時已正午,引見了彭華,主人置酒款客,席間自然要談秦良玉。黃德標笑道:「談到這位英雌,我跟劉大人就好比『會親』了。」

「這話,」彭華問道,「怎麼說?」

「我是秦良玉夫家的地方官,劉大人是秦良玉娘家的地方官,豈非『會親』?」

「我只知道秦良玉是石砫的女土司,倒不知道她是忠州人。」

「她的父親叫秦葵,」劉清介面,「是忠州的一個秀才——」

秀才的女兒嫁了石砫宣撫使馬千乘。早在明朝萬曆二十七年,秦良玉就曾隨夫出征。以後馬千乘為部民控告下獄,竟致瘐死。秦良玉便接領馬千乘那個世襲的宣撫司職位,成了四川獨一無二的女土司。

這個女土司真是「巾幗英雄」,善於騎射,智勇雙全,行軍發令,隊伍肅然,所部號「白桿兵」。兵器的棍棒中,有一種「白蠟桿子」;彭華聽人談過,「白桿」取義在此。

秦良玉不僅智勇雙全,而且也是才貌雙全,儀容嫻雅,兼通詞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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