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吳卿憐曾看見過英和,事隔十年,他那種玉樹臨風的神采,仍是恍然在目,因此聽他的故事,特感親切,而且也很替他高興。

時已三更,但興致依舊很好。「還有什麼新聞?」她說,「是該吃宵夜的時候了,咱們一面吃,一面談。」

聽得這話,彩霞跟阿鶯相互看了一眼,雙雙出屋,去準備宵夜的酒食。彭華想了一下,突然大聲說道:「吳大姑,你做的詩,把蔣侍郎的紗帽掀掉了。」

「蔣侍郎?」吳卿憐急急問道,「是蔣戟門?」

「是啊!」

蔣戟門便是蔣賜棨。蔣家是江蘇常熟的大族,蔣賜棨的伯祖蔣陳錫,以科第起家,官至雲貴總督;陳錫之弟廷錫,亦就是蔣賜棨的祖父,為雍正皇帝的寵臣之一,宦途得意,別有因緣。

原來蔣廷錫工詩善畫,當聖祖初次南巡時,蔣廷錫以舉人被薦,供奉內廷。其時聖祖籠絡士林,江南文人召置左右的很多。有的藉此招搖,怙權弄勢,如高士奇等人;有的為諸王所延攬,如陳夢雷之入誠親王府,何焯之為皇八子胤禩所禮遇。只有蔣廷錫本性安靜,循分供職,規規矩矩做個文學侍從之臣。康熙四十二年,奉旨與何焯賜進士一體殿試,點了翰林,第二年未曾敬館,即授職為編修。

其時太子被廢,諸王暗中較量,覬覦大位。當時被封為雍親王的雍正皇帝,亦有野心,但心機特深,表面絲毫不露,他的秘訣是獨闢蹊徑,暗中布置。由於聖祖好西洋天算之學,天主教士極受優遇,所以諸王皆與西洋教士交往,皇九子胤禟的門客,甚至有俄國東正教士。

雍親王獨崇佛教,除了喇嘛以外,府中有一個和尚,蘇州人,為東林鉅頭文震孟之後,法號文覺,恰如明初另一個蘇州和尚,本名姚廣孝的道衍之於明成祖,「奪嫡」的謀略,都是他一手所策畫。雍親王府不蓄名士,便是他的主張,一則示無大志;再則免得洩密。

另一方面,他勸雍親王在聖祖左右,密置耳目。蔣廷錫便是很得力的一名「坐探」,因此,雍正即位以後,即蒙大用,他亦謹慎小心,守口如瓶,故能始終獲得雍正的恩禮。蔣陳錫於康熙六十年病歿後,查出他在山東巡撫任內,侵蝕公款兩百多萬銀子,部議督追,亦由於蔣廷錫的陳情,減償一半,別無處分。

蔣廷錫由雍正元年的內閣學士,六年工夫便入閣拜相,授為文華殿大學士,加官銜太子太傅,雍正七年更賜世職一等都尉,雍正十年病歿,賜謚文肅,恤典極厚,連棺木亦出自內府所頒。

蔣廷錫有兩個兒子,長子叫蔣溥,十三歲即蒙雍正召見,雍正七年欽賜進士,下一年中進士、成翰林,入值南書房。及至乾隆即位,亦是一帆風順,乾隆十年就在軍機大臣上行走;十八年當到協辦大學士,不久遭遇了一件拂逆之事,胞弟以罪被誅。

蔣溥的胞弟叫蔣洲,乾隆二十二年由山西巡撫調山東,為他在山西的後任嚴劾,在任貪縱,虧空庫款鉅萬,赴山東之前,命藩司及太原知府,勒派所屬,代為彌補。朝廷派大學士劉統勳查辦屬實,蔣洲正法,但仍須追贓。

蔣溥遭此家門之禍,不能庇護胞弟,心情之惡,可以想見。乾隆亦覺得辦得過分了些,因而除了寬免蔣洲完贓以外,特拜蔣溥為東閣大學士、兼管戶部,又派他主持會試,藉以慰藉,但蔣溥鬱鬱寡歡,終於一病不起,年紀不過五十剛剛出頭。

在蔣溥病重時,乾隆親臨視疾,歿後優加撫恤,最難得的是入祀賢良祠。他有六個兒子,其中有一個叫蔣元樞,據說在臺灣發了一筆大財。他在臺灣當縣官時,與本地一個大叢林的主持,結為莫逆之交。不想有一天接到閩浙總督送來一道極機密的文書,命他立即捉拿這個住持,星夜解送福建省城,倘有疏虞,厥罪甚重。蔣元樞與幕友多方研究,查察舊案,判定這個住持便是多年前橫行閩海的江洋大盜,遁入空門,雖未再作案,但一旦被捕,死罪決不可免。

於是蔣元樞邀此住持到衙門裏,盤桓數日,始終無法下手,幾次欲言又止,始終不敢說破真相。這個住持自然看出來了。

「蔣老爺,」他說,「我看你心事重重。大丈夫做事,落落大方,小家巴氣就不對了。」

既然他先提到,蔣元樞便正好吐露心事。「大師,」他說,「有件事,我要做了,於你大不利;不做,於我又不利,所以為難。」說完,出示總督的密札。

住持看完,面色凝重地沉吟了好半天的工夫,方始開口:「蔣老爺,我跟你是前世的緣分,如今亦容不得我退縮了。蔣老爺,如果你不株連大家,我把我這條命交給你。否則,我為了大家,不能不做違反我本心的事。不過,我老實告訴蔣老爺,你手下這點人馬,不夠看的。」

「當然!當然!」蔣元樞急忙答說,「省裏只要你一個人,其他不問,你請放心好了。」

「好!我明天來報到,蔣老爺你如果信不過,我今天就不走。」

「哪裏,哪裏,我怎麼信不過。你儘管請,明天我等你來喝酒。」

住持告辭而去,召集他手下的頭目,俵分財物,勸大家賣刀買犢,從此做個安分良民。第二天下午到了蔣元樞那裏,豪飲交談,一如往日。酒到半酣,有話交代。

「蔣老爺,我從前殺人如麻,如今償命,也是應該的,不過,你要買一口楠木棺材盛殮我。我已經告訴我寺裏的知客了,我住的三間禪房歸你處置,禪房的牆壁是銀子打的。『千里做官只為財』,我勸蔣老爺趕緊辭了官,回江南去享福。夜長夢多,只怕有人會對你不利。」

「是!」蔣元樞離座一揖,「謹受教。」

第二天啟程,坐官船直航福建,一路臥起相共,尊如長輩。到了福州,總督是他的世交,深夜求見,除了「贈金」一事以外,其餘據實而陳,請求總督速審速決,勿事株連。

總督倒想照他的意思辦,但欽命要犯,必須明正典刑,以昭炯戒。草率從事,對朝廷無法交代,所以仍舊大張旗鼓,親自審問,但除了直認本人的罪行以外,若問同黨,始終只有兩個字的回答:「沒有。」

不招就得動刑,雖說「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但亦真有能熬刑的狠人,上了夾棍,神色自若,夾得太緊,昏死過去,不能不鬆下來,因為重囚而無口供,當堂刑斃,問官會有極重的處分。

於是閩浙總督召集福建巡撫及臬司來商量,說軍機處的「廷寄」中指明,在本省審問明白後,須將此犯護解至京,尚有其他要案究問。如今只有派重兵押解進京,不必再審了。

臬司反對,福州至京城六千里,路上要走兩個月,隨時隨地可以出走,欽命要犯被劫,這個責任太重,不如「請王命」就地處決方為上策。巡撫亦以為是。

所謂「請王命」,便是封疆大吏運用「先斬後奏」之權。本來人命至重,即便皇帝誅囚,亦須經過「秋審勾決」的程序,但有時情況緊急特殊,不能不因時制宜,因而授權地方大員得有殺人之權。授權的憑證,在明朝是「尚方劍」,只授代天子巡方的巡按御史;在清朝用「王命旗牌」,凡是總督、巡撫、掌一省綠營的提督,及統兵駐守要地的總兵,都由兵部頒發「王命旗牌」。旗用二尺六寸見方的一塊藍綢,懸於八尺長的一支朱漆木桿,上有滿漢合璧的一個金色「令」字,加蓋兵部大印。牌用製枷的椴木,亦就是柚木所製,是直徑七寸五分的一塊圓牌,亦鐫滿漢文的「令」字,釘在八尺長的一支榆木桿身鐵槍上。旗與牌上都由兵部編了字號,督撫提鎮異動移交,除了大印以外,最要緊的便是「王命旗牌」。

這一旗一牌平時供在大堂暖閣的公案後面,請用時,設公案,行大禮,轅門鳴炮,然後決囚,亦是明正典刑。所以此住持畢命之期,閤城皆已前知,法場上人山人海,都是來看熱鬧的。

其中有一個人,黑面長髯,面對監斬的福州知府,怒目而視。住持一眼發現,揚臉注目,大聲喊道:「你過來!」等黑面大漢乖乖地走到他面前,他說:「昨天在監獄裡面,我是怎麼勸你的?再三叮囑,回心向善,不準輕舉妄動;現在你想幹什麼?趕緊走!你別以為我現在就不能殺你!」

黑面大漢跪下來磕頭訣別,默默離去,消失在人叢中。須臾轅門炮響,監斬官下令開刀,劊子手身手俐落地完成了「行差」,人頭落地,頸項上標起丈把高的血雨,只聽四面八方如春雷乍動地一聲暴喝。監斬官明知這是老百姓看殺頭慣有的習俗,要喊這麼一嗓子,才能免晦氣上身,卻仍嚇得心驚肉跳,以為是那住持的徒眾鼓噪暴動。

看看事情是過去了,不道住持告誡黑面大漢的那番話,傳到了總督耳朵裏,下令追究,何以欽命要犯能在獄中與徒眾會面?層層下飭,最後由福州府的司獄,帶同「牢頭禁子」去見臬司,接受質詢。

「回大人的話,這個和尚,武功了得,腳鐐手銬,對他不管用,有一回,小人拿一條牛筋將他捆住,照樣制不住他。小人幾個只有哀求他,不要連累大家。」

「那麼,你怎麼放人進去跟他見面呢?」

「小人哪裏敢!」牢頭禁子沒口分辯,「他的徒弟都會飛簷走壁,來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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