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五鼓,出東便門。到得通州,住在城外一個很大的莊園中,居停是誰,吳卿憐一無所知。她跟彩霞、阿鶯,還有一個丫頭,是單獨住在一起院落中。日常有一個雙耳重聽、沉默寡言的老嫗,來為她們送供給。那個老嫗姓孟,自吳卿憐為始,都叫她「孟婆婆」。這孟婆婆居然識字,她說:「我的耳朵不好,你們跟我說話,很費勁。有什麼事,要什麼東西,寫張條子,我就知道了。」

張四官將她們送到通州,安頓好了,便即回京,半個多月,未曾來過。只有彭華,每隔三天,騎一匹健騾,來住一天,也帶來了好些消息,最要緊的一件是:順天府衙門會同刑部奏報,和珅之妾吳卿憐已於正月二十日午刻自縊,並檢呈遺詩八首,硃筆批了個「知道了」。從此以後世上就沒有吳卿憐這個名字了。

張四官終於來了。「吳大姑,」他說,「我把戲班子讓出去了。你的款子,有一部分撥到揚州,一部分撥到杭州,要造家庵,可以開始動手了,你喜歡什麼地方?」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照我的意思,最好住在這兩個地方,可是辦得到嗎?」

「蘇州是你的家鄉,杭州知道你的人也不少,住這兩個地方,真正身份容易敗露。」張四官想了一下說,「這樣,吳大姑,你給我幾個宗旨,我去找幾處地方,讓你自己挑。」

「好。」吳卿憐一面想,一面說,「第一,要離蘇州近;第二,要清靜隱秘;第三,要安全。還有,如果新起樓臺,一定會引人注目,看看有現成的房子弄一所,比較妥當。」

「說得是,我照你的意思去辦。現在談第二件事,這裡是暫時歇腳的地方,在家庵弄妥當以前,總還要找一個能夠住個半年到八個月的地方。我有兩個好朋友可以投靠,一個在濟南,一個在徐州,你願意到哪裏?」

「自然是濟南,『一城山色半城湖』,濟南是好地方。」

「那就濟南,等天氣稍微暖和一點兒,我們『起旱』到濟南。這一回,我跟你一起走。」

「對了,張四官,」吳卿憐關切地問,「你的戲班子已經讓出去了,以後有什麼打算?是再『團』一個班子呢,還是幹別樣行當?」

「還不一定。」張四官答說,「吳大姑,我是身不由己,自己都不知道將來怎麼樣。」

「為什麼?俗語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又不是跑江湖的人。」

「吳大姑,請你不要多問。慢慢你就會明白了。」

聽他言語閃爍,吳卿憐微感不安,因而也就想到了眼前的境況,便即說道:「張四官,我在人家這裡打攪了半個多月,連主人家都沒有見過,好像很失禮。這裡到底是個什麼地方?」

「是個土財主,很講義氣的,我們有什麼為難的事,找到他一定有辦法。」

「是這樣一位人物,我倒非見見他不可了。」

張四官沉吟了一會,慨然說道:「好!我先跟他去說一聲。」說著,站起身來,就待離去。

「張四官,」吳卿憐攔住他問,「初次見面,又承他好大的情,我該有兩樣見面禮,表表意思。你說是不是?」

「你有什麼東西送他?」

「我只帶了一個首飾箱,揀兩樣首飾,送他太太,你看如何?」

「他太太死掉了,只有一個十三歲的女兒。」

「那就送他的小姐。」

十三歲的小姑娘,要送什麼首飾才合適?吳卿憐面對著寶光閃閃、五色繽紛的首飾,頗費躊躇,便找了彩霞來商議。

「管她十三歲、十四歲,將來總用得著的。」

說著,彩霞代為揀挑了一支三鑲的玉簪、一隻珠花、一隻藍寶石戒指,正待再挑一樣,湊成四色時,吳卿憐自己看中了一樣東西。

「十三歲不也肖羊嗎?」

原來肖羊的吳卿憐,有隻玉鐲,是養心殿造辦處的司員特為琢製了送她的生日禮物,上有不同形態的三頭羊,寓意「三陽開泰」,選材既精,雕鏤尤為精緻,她覺得拿來送居停家的女兒,非常合適。

四樣首飾選定,彩霞找幾張棉紙一一裹好,然後再取一方紅緞繡花的包袱包好,拿在手裏,隨著吳卿憐一起去見主人家。

「這位是劉三爺;這位,就叫吳大姑吧!」張四官這樣為他們引見。

劉三爺約莫五十開外,穿一身青布薄棉袍,外套青布臥龍袋。由長衣下襬中看過去,內著一條裹腿的夾袴。這種滴水成冰的天氣,衣服穿得這麼少,而且腰板挺直,毫無瑟縮之容,可想而知是個會武的。

「多蒙劉三爺收容,」吳卿憐深深萬福,「感激不盡,今天特為來向劉三爺當面道謝。」

「好說,好說!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氣,請坐。」劉三轉臉向張四官說道:「老四,只怕吳大姑過不來這裡的苦日子?」

「哪裏,哪裏!」吳卿憐介面,「我也是苦出身;再說,這裡清靜自在,一點也不苦。」

「覺得清靜自在就好。儘管住下去,一年半載,住多少日子都行。」

「三哥,我打算讓吳大姑挪個地方。」說著,他拉一拉他的凳子,挨近劉三,促膝低語,是一篇長長的話,但第三者隻字不可聞。

吳卿憐便趁此時機,打量四周,只見堂屋正中,懸一幅達摩一葦渡江圖;兩旁一副顏字對聯:「因火成煙,若不撇開便是苦;三酉為酒,入能回首方成人。」初看不解所謂,細想一想,方知是勸人摒除煙酒的規箴,「若」字那一撇不往左撇開,便成「苦」字;「入」字第一筆由左往右扭過來,才是個「人」字。吳卿憐心想,雖是淺近的拆字格,倒也要點巧思。再看下款署的是:「東魯劉協之撰語自警」,想來就是劉三了。

「劉三爺貴處是,」吳卿憐等他們談完了,插嘴問說,「山東?」

「是,我是諸城。」

「好地方。」吳卿憐問,「劉三爺是劉文正一家?」

「我們同族,劉中堂算是我五服之內的弟兄,不過從未見過。」

劉文正便是太上皇早年最賞識的漢大臣劉統勳,官至極品。他的兒子劉墉,是當朝的大學士,便是劉三所說的「劉中堂」。

「怪不得劉三爺一筆好顏字,原來淵源有自。」

劉墉字石庵,寫顏字為當代大家,所以吳卿憐順口恭維了一句。但劉協之卻惶恐地說:「不敢,不敢!我跟劉中堂分隔雲泥,豈敢高攀?若說顏字,不過臨過幾天《麻姑仙壇記》,離好字十萬八千里都不止。」

接下來閒聊家常,劉三說他的妻子十二年前因難產去世,但留下一個女兒,小名「阿難」。

「這個名字好!」吳卿憐脫口稱讚,「佛經上說,阿難是釋迦的堂兄弟,也是他的十大弟子之一。阿難是喜度的意思,你這位小姐,將來一定是有福氣的。」

劉三大為驚異,而且出現了肅然起敬的神色。「替她起這個小名,原是為了讓她記住,她娘是為她難產而死的,不想暗合著佛經上的故事。」他轉臉向張四官說:「吳大姑真了不起,肚子裏不知道裝了多少墨水!」

「這要問她自己了。」張四官笑著回答。

「哪裏有什麼墨水?」吳卿憐向彩霞使個眼色,「劉三爺,阿難小姐在哪裏?」

「小姐是讓她姥姥接到山東去了;不然,我早就該讓她去見吳大姑了。」

「喔,我帶了幾樣小東西,送阿難小姐玩,現在就交給劉三爺吧!」接著喊一聲:「彩霞。」

等彩霞恭恭敬敬地將小包袱遞上去時,劉三不肯接,看著張四官問道:「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反正總是女孩子用得著的東西。」

「不,不!如果是首飾,可萬不敢受。」說著,雙手飛搖,把彩霞僵在那裏,縮不回手去,一臉的尷尬。

於是吳卿憐就只好用眼色向張四官乞情了。「三哥!」他從彩霞手裏接過小包,放在劉三身旁的茶几上,「人家是給孩子的見面禮,你就不必多管了。」

「正是。劉三爺這麼見外,就不是一家人了。」

「都是一家人」是劉三自己說的話,正好堵住他的嘴。「長者賜,不敢辭。」他說,「等小女回來了,再叫她給吳大姑去磕頭。」

「磕頭不敢當,不過我倒真的想看看她。」

「吳大姑有幾位少爺、小姐?」

「沒有。」吳卿憐面色淒涼地又加了一句,「一個都沒有。」

劉三沒有再說什麼。沉默了一會,看看沒有話可說了,吳卿憐便起身告辭;張四官另有事要談,仍舊留在原處。

不一會他回來了,手中持著那個小包袱,轉述劉三的意思,飾物過於珍貴,不敢收受。經張四官相勸,只收了那隻「三陽開泰」的鐲子。

「這還是見外。」吳卿憐不悅地說,「他不肯輕易受人之惠,我亦是如此。張四哥,我不想欠他一個人情,你看應該怎麼謝他。」

「吳大姑,你別誤會!他為人外冷內熱,極有血性。不然,我亦不能把你安頓在這裡。他在這通州,有呼風喚雨的能耐。通州又是南來北往的大碼頭,將來說不定還有倚靠他的時候,你心裡對他存了意見,事情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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