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為了不願擔負刻薄的名聲,本乎「罪不及妻孥」之義,指示對於和珅的家屬從寬處理,雖由刑部會同順天府暫加管押,但只要有家屬具領,並經切實查明,並非冒名,皆可釋放。

和珅的寵姬美婢,半個月中散去了一大半,有的回家、有的改嫁、有的先搬了出去,徐作別圖,都可以照自己的意思行事,只有長二姑與吳卿憐不能。

因為當和珅被逮,料其必死時,便有人在議論他的身後,最受人矚目的,便是他的愛姬長二姑與吳卿憐的動向,大多數的看法,這兩個人應該追隨故主於地下。

然而持此論調的人,各有各的理由。親近和珅的人,認為他的下場如此之慘,如果生前得寵的長、吳二人,還有點良心,應該殉主,稍慰故主於泉臺;有的則是為她們本身設想,翰苑中人頗有似白居易者——唐朝尚書張建封歿後,歸葬洛陽,他的愛妾關盼盼,仍住徐州張尚書舊第中的燕子樓,十五年未嫁,而白居易認為她應如綠珠之殉石崇,作了兩首詩說:「今春有客洛陽回,曾到尚書墓上來。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第二首譏刺的意味更重:「黃金不惜買蛾眉,揀得如花四五枝。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去不相隨。」關盼盼得詩,怏怏數日,絕粒而死。

還有種人,純為自己的安危禍福打算,這些人都曾以不光明的手段,從和珅那裏得到過非分的好處。

雖然曾有煌煌上諭:「和珅所管衙門本多,由其保舉升擢者,自必不少;而外省官員,奔走和珅門下,逢迎餽貽,皆所不免,若一一根究,連及多人,亦非罰不及眾之義」,一概不復追究既往。但有深知內幕的長二姑與吳卿憐兩名活口在,總是件不能叫人放心的事,即令無身家之禍,醜聞傳播,亦覺難堪,所以到處鼓吹,長、吳三人宜殉主報恩。

這股壓力越來越沉重,逼得長二姑與吳卿憐有非死不可之勢。長二姑倒還想得開,表示「如果大家都覺得我應該死,死了也就算了。」

但吳卿憐卻不這麼想。第一,王亶望比和珅待她更好,不殉王而殉和,有欠公平;第二,不殉於前而殉於後,毫無意義,猶之乎世間沒有為再醮之婦建貞節牌坊之理;第三,她是真的不想死,後半生衣食無憂,又無羈絆,大可自由自在,好好享點清福,庶幾不負才貌。

在坐困愁城之中,吳卿憐只有託諸吟詠,以為排遣,想到就寫,想不下去就擱筆,有時半首,有時一句,並不刻意成吟。十天以來,陸陸續續也做了好幾首七絕。第一首是驚聞查抄之信:「曉妝驚落玉搔頭,苑在西湖十二樓。魂定暗傷樓外景,池中無水不東流。」

回憶在王亶望所築十二樓中,查抄之時,恰在中飯時分:「香稻入唇驚吐日,海珍列鼎壓嘗時。蛾眉屈指年多少,到處滄桑知不知?」不過由往及今,二十一年恩寵不衰,畢竟還是和珅情重,富貴亦是新勝於舊:「緩歌慢舞畫難圖,月下樓臺冷繡襦。終夜相公看不足,朝天懶去倩人扶。」懶是因為腿軟,她還記得有一回簡直扶都扶不住,後來有人說了一個單方,活殺一條黃狗,硬生生將狗皮剝了下來,裹在腿上,才能勉強進宮。

「村姬歡笑不知春,」第四首隻寫得一句,便擱下了。這天是正月十六,她只聽彭華說:前一天元宵,和珅在獄中做了兩首詩,請十公主拿進宮去,代為向皇帝求情,賜令自盡。到了下午,十公主府的郭嬤嬤來了,她猜想必與此事有關。

這郭嬤嬤是和孝公主的乳母,現在是公主府中的總管嬤嬤,權威甚大。吳卿憐自然以禮相待,奉之上座,獻茶以後,先問公主安好,然後很委婉地動問來意。

「唉!」郭嬤嬤未曾開口,先重重地歎口氣,「會有好事兒嗎?吳姨太,說真個的,我真不想來,可是十公主交代的話——唉!」

「是。」吳卿憐怯怯地問說,「十公主有什麼吩咐?」

郭嬤嬤不答她的話,只說:「吳姨太,我先給你一個信兒,皇上開恩,賞了中堂一個全屍。」

「喔!」這在意中,而且也算好事,但吳卿憐不能不作出悲傷不勝的神情,擦一擦眼睛怔怔地望著她,等候下文。

「大概就是這一兩天的事。吳姨太,」郭嬤嬤急轉直下地問,「十公主讓我來問你,中堂過去了,你有什麼打算?」

「我——」吳卿憐說,「這半個月,亂糟糟的,哪裏有工夫來替自己打算?」

「十公主倒替你打算過了。」郭嬤嬤沉吟了一會,毅然決然地,「嗐,我也不必花說柳說了,乾脆把十公主跟額駙的意思告訴你吧,你跟二太太兩位,得為中堂留個體面。」

吳卿憐的一顆心驀地裏往下一沉,這不就是要她殉節嗎?但她很沉著,定定神裝作不解地問:「十公主跟額駙的意思是——」

「吳姨太,你這麼聰明的人,難道還想不明白?」

「我確是不明白。」她掌握機會又說,「郭嬤嬤,你剛才說,十公主問我有什麼打算,我一直沒有想過,這會兒倒想到了,我打算長齋繡佛,黃卷青燈,了此殘生。」

郭嬤嬤聽得一愣一愣地直翻眼。「吳姨太!」她問,「你倒是說的什麼呀?」

「喔,」吳卿憐說,「我是說,我以後只是唸經拜佛,修修來世。」

「原來吳姨太是打算鉸了頭髮作姑子。是嗎?」

「也不一定要鉸頭髮,帶髮修行也是有的。」

「喔,」郭嬤嬤仔細打量著吳卿憐,神情很怪,好一會才問:「吳姨太今年三十剛到吧?」

「郭嬤嬤說笑了,我在這裡就待了二十一年了。我今年三十七。」

「看上去最多三十歲,頭髮還是那麼黑,皮膚還是那麼白。吳姨太,」郭嬤嬤停了一下問,「你到底是什麼打算呢?」

這是不相信她會長齋供佛。吳卿憐微感不悅,因而默然不答。

「吳姨太,你如果真的是這麼打算,我敢說,你一天都不得安寧。這麼個大美人,手裏總也有不少私房,誰不想人財兩得?媒婆會把門都踹爛了。」

「我不理她們就是了。」

「由不得你不理。」郭嬤嬤說,「我老實說一說十公主的意思,你要走,就是空身一個人,什麼也不能帶;若是你替中堂留個體面呢,那就什麼都好說!」

吳卿憐不作聲,要她親口說一句願意殉節,無論如何於心不甘;若說照和孝公主的意思,孑然一身,飄然遠引,又覺得近乎絕情,所以心頭千迴百折,無法委決得下。

「我話傳到了。」郭嬤嬤站起身來說,「我先去看一看二太太,明天再來聽信兒吧。」

等她一走,吳卿憐將彭華找了來說:「你趕緊去找張四官,把我的情形說一說。看他有什麼好主意,馬上回來告訴我。」復又加了一句:「事情很急,一定得有準主意。」

※※※

彭華這一去,久無回報,到得二更時分,丫頭來報,彭華回來了。

「叫他來。」

「他在滄浪山房,說請姨太過去,」丫頭答說,「那裏講話方便。」

「也好。」

滄浪山房是和珅特為吳卿憐建造的一座院落,專供她蘇州的鄉親上京探望住宿之用。在府第的西北角,自成一區,另外開門出大街,在內的通路,只有一條,便是通到吳卿憐後院的角門。

兩名丫頭掌燈,開了角門,經過長長的甬道,到了滄浪山房。月色極好,照出西邊之楹廂房的窗櫺中,清清楚楚的兩條人影,那是誰?張四官?

不錯,是張四官,相顧淒然,但沒有工夫去感歎這半個月來的劇變。「法子倒想到一個。」他說,「不過——」

看他遲疑的神氣,吳卿憐知道他是顧忌著下人,便指著南面那間屋子問道:「裡面生了火沒有?」

「有火盆。」

「咱們到裡面談去。」

圍著火盆低聲密語,張四官首先告訴她,放出去的款子,大部分都接頭好了,陸續在蘇州跟揚州兩地償還。至於和孝公主傳來的訊息,在他並不覺得意外,因為大家早都在這樣談論了。

「當時我心裡在想,你決不能死,你一死,大部分的款子都收不回了,白白便宜了人家,連我都不甘心。可是,你如果不死,回到蘇州,亦未必能安安穩穩過日子。除非,你另外再嫁一家有勢力的人家——」

「不!」吳卿憐打斷他的話,語氣很決絕,「我決不會再嫁。」

「我想也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哪裏還有你看得上眼、過得慣日子的人家?」張四官略停一下又說,「不能死,又不能不死,怎麼辦呢?我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假死!」

「假死!」吳卿憐精神一振,「怎麼叫假死?」

「那還不明白?看起來死了,其實沒有死,不就是假死?」

吳卿憐定神細想了一會,方始弄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說,要有一個人冒我的名去死?」她說,「這個人是誰呢?」

「不!吳姨太,不是真的有個人冒你的名去死,只是這麼說說而已。」

「我又糊塗了。不是這麼,誰又會知道我死了呢?」

「只要皇上知道,把案子銷了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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