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晚上,親貴及軍機大臣都住在宮內,皇八子儀郡王永璇,皇十一子成親王永瑆、皇帝的同母弟皇十七子貝勒永璘在乾清門內上書房,軍機大臣在內右門朝房,都是通宵不寐,圍爐靜坐,等著給太上皇送終。

天明不久,養心殿的太監來報,大行在即。於是親貴、軍機紛紛進入養心殿,只見內務府大臣縕布,站在臺階上搖手,示意禁聲。於是都放輕了腳步,靜悄悄地進入東暖閣,只見太上皇已被扶了起來,背後靠著一大疊錦衾,左右有兩名太監扶住。商彝與賈伯雄二人跪在御榻前面,後面站著的是皇帝,聞聲回視,但見他一臉的淚痕。

領頭的儀郡王沒有說話,進入裏間,便即跪下,成親王、璘貝勒,亦復如此。軍機大臣中,只有和珅跟了進去,其餘的都在東次間下跪,屏息注視。

一直在診脈的商彝,忽然轉臉向賈伯雄說了兩個字:「線香」。

取來一枝點燃了的線香,商彝持著湊向太上皇鼻孔下面,但見香頭一明一暗,顯示還有微弱的鼻息。這樣有一盞茶的工夫,商彝將線香交回賈伯雄,向御榻旁邊紫檀條几上的那具裝飾極其精美的金鐘看了一下,膝行轉身,跪在皇帝面前說道:「太上皇歸天了。」

皇帝一聲長號,跪近御榻,捧著太上皇的雙足,痛哭失聲,裏裏外外亦都是呼天搶地的哭聲,一面哭,一面不停地捶胸頓足,這有個名堂,叫做「躃踴」。等皇帝哭得力竭聲嘶時,和珅越次上前,跪在皇帝身旁說道:「請皇上暫時節哀,太上皇的大事,要請旨辦理。」

緊接著是掌印鑰的內務府大臣盛住,捧了一方熱手巾交到皇帝手裏,同時低聲說道:「請皇上移駕前殿,好讓太妃們來舉哀。」

「不!在上書房好了,『倚廬』也設在那裏。」

凡遇大喪,嗣皇帝不居正殿,照《禮記》「居倚廬,寢苫枕塊」。因此,皇帝在上書房召見軍機大臣,亦不御寶座,在地毯上鋪一領篾席而坐。

「奴才已傳知欽天監,擇定午時小斂,申刻大斂。小斂在養心殿,大斂在乾清宮。」和珅又說,「總理喪儀人員,奴才擬了一份名單在這裡,請皇上過目。」

「你唸吧!」

和珅所擬的名單是:睿親王淳穎、成親王永瑆、儀郡王永璇、東閣大學士王傑、戶部尚書福長安、禮部尚書德明、署理兵部尚書慶桂、署理刑部尚書董誥、工部尚書彭元瑞、總管內務府大臣盛住、縕布。

皇帝聽到治喪大員名單,親郡王之下,大學士有王傑而無和珅,不免自問:是何道理?多想一想,立即明白,當即說道:「怎麼不把你自己的名字添上?」

和珅再看一看名單,磕頭答說:「奴才正患眼疾,因太上皇駕崩,哭泣過度,以致雙眼昏花,遺漏未唸。太上皇的大事,奴才豈敢不效犬馬之勞,名單上原是有的。」

「有就好。把名單列入哀詔,不必另頒上諭。」

接下來皇帝又交代了幾件事:第一是儀郡王與成親王均為淑嘉皇貴妃金佳氏所出,儀郡王現為皇帝長兄,應晉封為親王;貝勒永璘晉封為郡王。第二是慶貴妃陸氏曾撫育皇帝,與生母無異,追封為慶恭皇貴妃。第三是太上皇駕崩,蒙古王公未出痘者,不必來京叩謁梓宮。第四是命額駙科爾沁郡王索特納木多布齋,在御前行走。最後是召吏部尚書署安徽巡撫朱珪來京供職,以藩司護理巡撫。

※※※

太上皇大斂是在乾清宮西次間。早在乾隆三十八年,太上皇密建儲位以後,便為他自己開始經營後事,寄骨之具,有棺有槨,皆用上好楠木製作,槨外滿貼金箔,所以稱為「金棺」。槨中之棺,才稱為「梓宮」,製作更為講究,硃紅雕漆,以卍字紋作底,雕出徑寸大的陽文梵字,四周雕出牡丹花紋。太后、皇后的梓宮,圖案相同,所異者只是梵字為陰文。

陪葬之物,亦由太上皇親自選定。和珅曾經獻議,將養心殿西暖閣「三希堂」的三本希世真蹟——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王羲之第七子王獻之的《中秋帖》,以及亦為王謝子弟,曾為桓溫掌文書的王珣的《伯遠帖》,攜歸天上。太上皇的答覆是:「我不會像唐太宗那樣小氣,蘭亭真蹟,到死不肯放手。」

因為早有準備,所以從小斂到大斂,雖只有大半天的工夫,但有條不紊,非常順利。太上皇的妃嬪及子孫自然都到齊了,蓋棺時,皇帝一面躃踴,一面還要勸慰事太上皇於潛邸、高齡亦已八十有二的婉貴太妃,別太傷心。事實上正如和珅所說的「喜喪」,妃嬪、皇子、皇孫、公主,只在躃踴時哭一陣,很快地都收淚了。唯一的例外是固倫和孝公主。

和孝公主在未嫁前,都稱之為「十公主」。太上皇自乾隆廿九年生了皇十七子永璘以後,就未再有子女。隔了十一年,壽登六十有五時,忽然又得了一個小女兒。「最小偏憐」,已是人之恆情,而太上皇之格外鍾愛十公主,另有一個特殊原因是,十公主的容貌,酷肖老父。太上皇生來是一張瓜子臉,年輕時清秀有餘、威儀不足,但公主有這張瓜子臉便很美了。

不但容貌,十公主的性情也很像太上皇,從小好武,作男裝打扮,自十歲開始,便經常隨太上皇在「木蘭秋狩」時,行圍打獵。穿一身特製的精美戎裝,在御廄中特選出來的「果馬」上,顧盼自雄,使得太上皇非常得意,常常向她說:「可惜你是女孩子。如果是男孩,我將來一定傳位給你。」

乾隆五十四年十月,十五歲的十公主出降前,特旨封為「固倫和孝公主」,並加恩添設頭等護衛一員。向例中宮之女,始得封「固倫公主」,十公主只應封「和碩公主」,特封「固倫」,自順治以來,尚無先例。

和孝公主哀哀痛哭,久久不停,除了父女之情以外,還有一樁心事:原來和孝公主的額駙,正是和珅的獨子豐紳殷德。在她婚後不久,她的三個哥哥,皇十一子永瑆、皇十五子永琰、皇十七子永璘,分別受封為成親王、嘉親王及貝勒,上諭中並宣示:「皇十一子以下,俱著仍在內廷居住,暫緩分府」。三位皇子都仍舊住在「南三所」。有一天,弟兄們聚在一起閒談,推測將來大位誰屬。永璘說道:「神器至重,何敢覬覦?只望將來能把和珅的宅子賞給我,於願已足。」成親王亦說:「吾亦云然。」這些話當然不會傳到外面,但和孝公主的生母惇妃汪氏知道了,卻悄悄警告愛女:「你得私下勸勸你公公,別這樣子跋扈,當心將來有大禍。」

現在太上皇撒手而去,和珅的靠山已倒。和孝公主想到即將有家門之禍,何能不痛哭?而且越是有人勸,她越覺得有苦難言,哭得也越傷心了。

皇帝倒看到她心裡了,親自走過來拉著她的手說:「小妹,你別傷心!皇阿瑪雖然去了,大家都會體念皇阿瑪鍾愛你的心,就當皇阿瑪在日那樣看待你。」

這算是說到和孝公主心裡了,她跪下來磕一個頭說:「皇上成全。」漸漸收住了涕淚。

※※※

正月初三恰好是和孝公主的生日,年年都要張燈演戲,大排筵宴。這天因為太上皇之喪,毫無舉動,不過固倫額駙豐紳殷德仍舊設下一桌精緻的酒席,為她慶生。

「我哪裏吃得下!」和孝公主說,「我真替你擔心,只怕身家不保,眼前就要受你的累了。」

「怎麼?」大公主四歲的豐紳殷德急急問說,「你在裏頭聽到什麼消息?」

「沒有。」和孝公主沉吟好一會又說,「倘或皇上念在太上皇的分上,對你網開一面,你要痛改前非。如仗勢欺人、目空一切的那種驕縱的脾氣,如果不改,我看倒不如我死在你前面。」

「公主、公主!」豐紳殷德著急地去掩她的嘴,「大正月裏,何苦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哼,」和孝公主冷笑一聲,「自求多福吧!」

豐紳殷德心裡七上八下,起坐不寧,最後向門外大聲吩咐:「套車!」

「你上哪裏去?」

「我回家去打聽打聽消息。」

他之所謂「回家」便是到三轉橋去見他父親。「你別去!」和孝公主說,「你別捲入漩渦。」

公主的話,就是命令,不聽也不行。因為公主才是一家之主,府中的「長史」唯公主之命是從,公主不準額駙出門,就沒有人敢替他套車。

「如果出了事,我該怎麼辦?」豐紳殷德問道,「你究竟在裏頭聽到了什麼?」

「今天是什麼日子?在裏頭還會聊閒天嗎?」和孝公主緊接著說,「我是心所謂危,不敢不言。你只要記住你的身份,第一是什麼,第二是什麼,自然就知道該怎麼辦了。」

和孝公主的意思是,他的身份第一是額駙;第二才是和珅之子,忠孝不能兩全,緊守額駙的分際,不會挨罵,更不會遭禍。

在這樣的瞭解之下,他只有靜以觀變。不過雖未「回家」,可以派人去打聽消息,年初五那天接到一份上諭的抄本,感到大事不妙了。

這道上諭不長,一開頭就說:「皇祖、皇考御極以後,俱頒詔旨求言」,因為「兼聽則明,偏聽則敝,若僅一二人之言,即使至公,亦不能周知天下之務,況未必盡公」。為此「通行曉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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