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從第二天起,皇帝開始安排機會。

很顯然地,唯有將太妃請出去,才有機會。於是經由傅夫人的策動,太妃決定帶著她跟秀秀去看一看她從前所住的那座草房。

這是一個迫不得已的主意,因為太妃步門不出,除此以外,無法勸得她離開住處。到了那天午後,軟轎到門,諸事齊備,秀秀忽然告訴太妃,傅夫人發風疹。

「發風疹不能吹風。」太妃說,「咱們改天再去吧。」

「這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病,太妃不去,我們也去不成,想了好幾天,一切都落空了!」

想想也是,並沒有因此延緩計畫的必要,太妃終於還是帶著秀秀、榮福和一群宮女去看草房。

於是,隔不多久,皇帝翩然而至,只帶了鍾連與四名太監,八名侍衛。十幾天已形成例規,只要皇帝駕到,宮女和太監都遠遠避開,只有榮福、榮安承應茶水,傳達旨意。這天大部分宮女都隨著太妃走了,太監向例不準到後院,所以格外顯得清靜。

傅夫人住的院落,名為綠陰軒,東面一道月洞門是正門,北面夾弄中還有一扇便門,榮安早就封閉了,只要守住月洞門就不虞會有人闖進來。

「這下,你放心了!」皇帝笑著問說。

傅夫人嫣然一笑。「上午天氣陰沉沉地,我倒有些擔心。」她說,「不想中午陽光普照,變成好天。」

「天公作美,成全你我。」皇帝忽然感慨,「福如,浮生碌碌,想謀一日之欲,亦很不容易。『因過竹院逢僧侶,又得浮生半日閒』,今天我才知道這『又』字正是難得之意。」

傅夫人笑笑不作聲,捧了茶來問道:「今天好像很熱。」

「是的!天熱,心也熱。」皇帝伸手去摘外褂的鈕扣。

這自然是傅夫人的差使,為他卸衣時,皇帝已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臉了。

「你使的什麼香粉?好香,我從來都沒有聞過。」

這一說提醒了傅夫人,她的香粉是自己採集名花,薰蒸成露,加上外國來的香精,自己調製專用的。皇帝固然沒有用過,常跟她接近的宮眷,都是聞慣了的,倘或香氣沾染在御衣上,讓皇后聞到,醋海興波,那糾紛就大了!

因此她趕緊退後幾步,正色說道:「皇上先別碰我。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差點誤事。」

然後她走向妝臺旁邊,就著現成的臉盆裏的清水,將臉上的脂粉洗了個乾乾淨淨。擦乾了臉,轉過身來,那張清水剛洗過的臉像剝光了皮的熟雞蛋,又因為使勁擦抹的緣故,皮膚又紅又白,分外嬌豔,比上妝以後,更覺動人。

「皇后的鼻子很靈,別讓她聞見味道。」

「你也太謹慎了!」皇帝笑道,「我跟皇后也許兩天才見得一次面。從你這裡回去,我自然要換衣服,她哪裏會聞得到?」

「別人聞到也不好。」傅夫人說,「我不願意讓人在背後議論我。」

「議論你,就是議論我!誰敢?」

「皇上聽不見而已,『皇帝背後罵昏君』,無足為奇的事。」

「好吧!」皇帝訕訕地說,「我就算是個昏君。」說著,一把緊抱住傅夫人,喃喃地說:「遇見你不昏亦不可得,遇見你讓人在背後罵昏君亦值得!」

傅夫人心跳氣喘,但渾身發弱,只得俯仰由人,一切都置之度外了。

※※※

「可惜,」皇帝在綢衾中撫摸著滑不留手的肌膚,「有色無香,恰如海棠。」

「以後我不用那種香水就是。」傅夫人說,「我用常見的香露。茉莉、玫瑰,其實也不錯。」

「我是說著玩的,你別認真!你還是照你喜愛的用,不必為我委屈。你放心,皇后決不會發現我們的秘密。」

「也不光是皇后一個人。」

「你是指——」

「別說出口!」傅夫人搶著打斷,「皇上心裡有數兒就是。」

皇帝自然有數,是指她的丈夫傅恆。「我知道!」他說,「我自有處置的辦法。」

「皇上打算怎麼處置?」

「我也不說出口,你看著好了。」

過不了幾天,傅恆讓總管帶信來,要他妻子回去一趟。到家才知道,皇帝派了他一個勘查陵寢的差使,先到盛京福陵,再到馬蘭峪的東陵,最後到易州的泰陵,細細查看,有無損害,應該如何修理,估工議價,麻煩多多,這個差使總得半年才能覆命。

傅夫人知道,皇帝是調虎離山,有意作出依依不捨的神情,在家一連住了三天。

送走了傅恆,她回京去看了看孩子,十天以後,仍舊回熱河來給太妃作伴。前後大概二十天未跟皇帝見面,小別重聚,更覺情濃。一個夏天,不知有多少佳期密約,相晤總是在午後,幽境深處,松風簌簌,竹簟生涼,情熱如火,她幾乎都想不起丈夫了。

突然間她發覺種了「禍根」。兩個月天癸不至,不是病,而是孕。她生過兩胎,根據種種跡象,自信判斷決無錯誤。

怎麼辦?通前徹後地想下來,只有一條路好走。

一天深夜,她讓榮安將榮福喊了起來,守住前窗後戶,然後到太妃臥室中,把她輕輕搖醒。

「誰啊!」太妃張眼一看,大為詫異,「姑娘,你幹什麼?」

傅夫人是直挺挺跪在床前,而且在流眼淚,真把太妃嚇壞了。

「姑娘,姑娘,到底出了什麼事?你可把我嚇得心都懸了起來了!快說,是為什麼?」

「女兒,」傅夫人壓低了嗓子說,「肚子裏有了。」

「嘿!」太妃拍胸前,「你不是胡鬧嗎?這是喜事,幹嗎大驚小怪。」

「乾媽倒算算日子看。」

這一說,太妃可又在脊樑上冒冷氣了。不錯啊!傅恆走了四個多月,她如有孕,肚子應該早就看得出來了!

這樣一想,立即問道:「你幾個月了?」

「兩個多月。」

「兩個多月!怎麼會呢?」

「是——」傅夫人吃力異常地擠出來四個字,「是皇上的!」

太妃倒抽一口冷氣,好半天才說了句:「你可是真糊塗哪!」

傅夫人羞慚不勝地低下頭去,鼻子中欷歔欷歔地發聲。太妃心裡難過極了。

「怎麼辦?」她說,「你又不比我,當初我是一個人,你可是有家的。姑娘,你叫我怎麼辦?」

「只有請乾媽替我作主。」傅夫人斷斷續續地說。

「你要我怎麼作主。告訴——」

「不!」傅夫人搶著說,「不能告訴皇上。」

傅夫人不願意把這個消息告訴皇帝,相反地,要求太妃必須保守秘密。因為,這一來會增加皇帝的困擾,為了感情,為了表示個人負責,甚至還會為了維持作為無所不可的皇帝的尊嚴,堅持將孩子留下來。這一下,事情就會大糟特糟。

當她為太妃說明了這些道理,也就自然而然地表明了她的主張,太后驚訝地問:「怎麼你捨得把孩子打掉?」

「捨不得也要捨。」傅夫人說,「乾媽倒想,這個孩子怎麼能養?該姓什麼?」

不能姓愛新覺羅,因為孩子的母親並非妃嬪宮眷,也不能姓傅恆的富察氏,因為她是傅恆長期辦差在外所懷的孕,看起來是怎麼樣也不能留下的一個孩子!可是,傅夫人捨得,太妃卻捨不得。

不僅僅捨不得,是萬分難捨。非常奇怪的,只不過片刻間事,太妃對她腹中的一塊肉,已覺得是心肝寶貝。對於現有的皇子、皇女,她幾乎從未想到過,他們是她的孫兒,但傅夫人所懷的這個孩子,她覺得具有雙重身分,是她嫡親的孫兒,也是她嫡親的外孫。

「女兒,」她反過來用情商的語氣說,「我跟你商量件事行不行?」

「乾媽,你怎麼這麼說?」

「我有個極好的法子。我跟皇帝說實話,然後找個宮女頂名,等你生下來。我自己來帶。」太妃興奮地說,「女兒,咱們祖孫三代,娘兒三個在一起的日子,可就太美了!」

這個辦法初聽很好,細想不妥,三思則萬不可行。傅夫人明知自己的看法會傷太妃的心,但不能不狠著心明說。

「乾媽,那一來會要了女兒的命!」她說,「眼前是好,可是到了老人家萬年以後,孩子是阿哥,自然跟著他頂名的娘。那時候我又不能進宮,牽腸掛肚,這個罪,我一想起乾媽你這二十多年的日子,我就心膽皆裂了。而況,乾媽熬到頭來,又有母子團圓的日子,女兒可是永遠沒有指望的了!」

這也是實情,太妃歎口氣,只能點點頭答應下來。

主意是打定了,怎麼做卻大成問題。第一要妥當,第二要秘密。清宮不比明宮,明朝宮中怪事甚多,有些太監、宮女練就一套專門技術,可用推拿的方法,使懷孕婦人流產。據說熹宗的皇后有孕,由於客氏的妒嫉,只買通了中宮的一個宮女,在替皇后捶背時,不經意地在腰上捏了兩把,她腹中的孩子就留不住了。

清朝宮禁嚴肅,視這些事情為大逆不道,倘或鬧將出來,傅夫人固然再無臉見人,太妃面子上亦會搞得很難看,至於有關的太監、宮女,必定處死。因此,要做這件事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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