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過了春分,日長一日,整天多暇,李姑娘除了栽花、耘蔬,調製「壽珍」愛吃的食物之外,便是坐下來聊閒天。

「壽珍」有一肚子前朝後代的典故,這天談起明朝的宮闈,由正德皇帝談到他的父親孝宗,機會來了。

「孝宗的年號叫弘治,這位弘治爺,一直到六歲才見到親生父親。」

「怎麼?」李姑娘插口問說,「弘治爺莫非不是生在宮裏?」

「生在西苑。」

「西苑也是宮裏,怎麼會見不到親生父親?」

「這,說來話就長了。」

「長就長,反正沒事。」李姑娘說,「你倒講一講其中的道理。」

「壽珍」想了一會兒,故意顯出話不知從何說起的那種躊躇之態,然後開口說道:「要從成化爺的一個得寵的妃子說起。」

「慢點!」李姑娘又插嘴了,「成化爺是誰?」

「是弘治爺的生父。他的那個得寵的妃子,姓萬,本來是他的保姆。」

這次是秀秀插嘴。「保姆怎麼成了妃子呢?」她問,「那不荒唐?」

「明朝宮裏,這種荒唐的事不足為奇。天熹的『奉聖夫人』不也就是保姆得寵,跟妃嬪一樣?」

「嗯、嗯!你講下去!」李姑娘又說,「若是保姆,年紀不比成化爺大得好多?」

「一點不錯,大得有十七八歲,所以到成化爺成年,萬貴妃快四十了。沒有兒子,可是奇妒不堪,不管什麼人,倘或伺候成化爺懷了孕,她千方百計要把人家的胎打掉,也不知作了多少孽!」

「照這麼說,弘治爺又是怎麼來的呢?」

「乾媽心別急,聽我慢慢兒告訴你。」「壽珍」喝一口茶接著往下說,「那時候宮裏有個管銀庫的宮女,姓紀,是廣西賀州土司的女兒,不是漢人。」

「是苗子?」李姑娘問。

「跟苗子差不多。這且不去說它了,只說紀宮女。」

這紀氏黑黑的皮膚,大大的眼睛,白白的牙齒。較之漢家女子,別有嫵媚動人之處,加以賦性敏慧,一手經管鉅萬內帑,出入帳目,清清楚楚,有所垂詢時,從容奏對,條理十分明晰,實在是個秀外慧中的好女子。

「就為了她這麼可愛,成化爺動了情,當天便召她到寢宮,一連寵愛了好幾天,萬貴妃可來了醋勁兒了,把她攆到了安樂堂。」

「這是個什麼地方啊?」秀秀問說。

「安樂堂在西苑。年紀大了的宮女,或者有病快完了,怕死在宮裏,髒了屋子,所以都送到安樂堂,這是個養老等死的地方!」

「這一說,」李姑娘問道,「她不就準死無疑了嗎?」

「不!」傅夫人微笑搖頭,「她在那裏不但沒有死,聽說身上三個月沒有來!」

「唷!」李姑娘大感興趣,「那不是有喜嗎?」

「對了!有喜了。」

「萬貴妃知道不知道?」秀秀問說。

「知道。」傅夫人答道,「難免有人在她面前多嘴,自然會知道。」

「這一知道,還饒得過她?」

「可不是!當時就派出去一個太監,交代把那姓紀的宮女殺掉。」

「殺了沒有呢?」李姑娘急急問說。

「自然沒有殺。」秀秀笑道,「乾媽你也不想想,要是殺掉了,壽珍這段掌故還講得下去嗎?」

「正是!我是老悖晦了!」李姑娘也笑著說,「姑娘,你快往下講吧!」

「那個太監的心極好,告訴紀氏說,萬貴妃讓我來殺你,我可不忍心下手。不過宮裏就算從此沒有你這一號了。你得躲藏一點兒,一露了面,你死我也死。」

「難得,難得!」李姑娘又問,「她肚子裏那個孩子呢?」

「當然會生下來。」傅夫人說,「那時候在西苑的宮女、太監就說:皇上還沒有兒子。倘或紀姑娘能生下一個男孩,皇上不就有後了嗎?所以大夥兒約定,務必保護姓紀的宮女。到月分足了,生下來一看,居然是個小小子!」

「這,不是該給皇上去報喜?」

「誰敢?那不是報喜,是報喪,只要一報,萬貴妃知道了,母子兩條命。」

「那麼,怎麼辦呢?」

李姑娘開始緊張了,眼睜得好大,但不自覺地掛著笑容,那種又驚又喜,還有點不大相信的神情,就像她自己有了個盼望已久的孫兒似的。

「安樂堂有了這件喜事,首先要想法子的,就是怎麼樣瞞住萬貴妃?不然一定遭她的毒手。按說人多心不齊,消息要不走漏,實在很難。那知道居然辦到了。」傅夫人說,「乾媽、秀秀,你們猜是為了什麼?」

「為了成化爺沒有兒子?」李姑娘說。

「不是!」

「為了恨萬貴妃?」秀秀說。

「也不是。」

「那麼,」秀秀又說,「必是可憐紀宮女。」

「都不是,也都是。不過是原因之一,而不是主要原因。」

「主要原因是什麼呢?」

「是孩子!這個孩子的命很奇怪不是?生來大富大貴的真命天子,可是生來就得受苦,紀宮女的奶水不足,是拿米湯餵大的。從來不見天日,連痛痛快快哭一場都不許,怕有人聽見了會來查問。」

「正是!」李姑娘不勝痛心地,「這樣的孩子能帶大,真正得佛菩薩保佑。」

「就是這話囉,佛菩薩保佑,居然長到六歲了。那時成化爺三十多歲,未老先衰,有了白頭髮了。一天有個太監替他通頭髮,成化爺對著鏡子歎口氣:『白頭髮都有了,兒子還沒有!』那個太監就跪了下來了——」

「說啊!姑娘!」李姑娘著急地催促,「你可別賣關子。」

「我有點渴了,話說得太多,嘴裡發苦。」傅夫人真的賣了個關子。

「不要緊,不要緊,我有治嘴裡發苦的藥。」

說著,李姑娘起身便走,不一會兒捧來一個比飯碗大一點的舊碗,裡面是雪白一碗乳酪,正中還印著一個猩紅圓點,顏色漂亮極了。

傅夫人的胃口被引逗得開了,將那一碗又甜又酸又鮮又香的乳酪吃得點滴不剩,拿手絹擦一擦嘴笑道:「嘴裡有了津液才能往下講。」

「我提你個頭。」

「我知道,」傅夫人搶著秀秀的話說,「是講到程敏跪下去。」

「慢點,」李姑娘問,「不說是個太監嗎?」

「不錯啊!這個太監叫程敏,福建人。」

「福建人當太監的,可不多。」秀秀說道,「如今都是京東,或者保定府一帶的人。我可沒有聽太監說過福建話。」

「在宮裏當差,怎麼能打鄉談?你自然聽不到。在明朝早年,太監好多是從福建來的。這且不去說它,我只談程敏。」

※※※

程敏跪下來說:「萬歲爺原是有皇子的。」成化爺當然既驚且喜,但更多的是懷疑。

「你說原有皇子,在哪兒呢?」

「奴才要請萬歲爺作主。一說出來,奴才死不足惜,只怕皇子亦有危險。此所以五年以來,沒有人敢透露一字。」

「啊,」成化爺急急問說,「五歲了?」

「不!是五年,不是五歲。」

「喔,那是六歲了!在哪兒呢?你快說,快說!」

「奴才不敢說,萬歲爺如果不作主,奴才甘領死罪亦不能說。」

「好!」成化爺問道,「你要我怎麼作主?」

程敏想了一下說:「奴才回奏萬歲爺,第一,奴才說了,得請萬歲爺立刻把皇子接了來。」

「那何消你說?」

「第二,宣示大臣。」

「當然。」

「第三,倘或萬貴妃不利皇子,萬歲爺又怎生對待?」

「不會!決不會。」成化爺答說,「我多派人加意保護東宮。」

「是!」程敏答說,「皇子在安樂堂,是掌內帑的紀氏所出。」

「啊,是她!」成化越發驚喜,「程敏,我就派你宣旨:即速送皇子來見!」

※※※

這個消息一傳到安樂堂,簡直天翻地覆了,笑的笑,哭的哭,議論的議論,當然也有人跟紀氏道賀,眼看她熬出頭,要封妃子了。

「紀氏自是喜極而泣,親手替她六歲的兒子,穿上黃袍。」傅夫人拿手比著說,「六歲的孩子這麼高,胎髮未剃,養得這麼長,從後影看,像個女孩子。」

「乾媽,你聽,」秀秀笑道,「倒像她親眼看見了似的。」

「原是書上這麼說的嘛!」

「就算書上不一定有,情理中也是一定有的。」傅夫人特為這樣說,聽起來似乎有點自我矛盾。

這也是她跟秀秀商量,因為說到緊要關頭,希望發生暗示的效用,所以盤馬彎弓,遲遲不發,好加深李姑娘的興趣與印象。

因此,秀秀接著傅夫人的話說:「乾媽,咱們就按情理來說,這時候的紀氏,覺得頂要緊的一件事是什麼?」

李姑娘想了一會兒說:「頂要緊的,莫過於他們父子見面要圓滿。」

「怎麼叫圓滿?怎麼叫不圓滿?」

「父慈子孝就是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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