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有這樣一件怪事,不,」朱真的寡嫂朱太太急忙改口,「是喜事!天外之喜,想都想不到的。」

看她並無畏懼之色,朱真反倒要提出警告了:「嫂嫂,這件事搞得不妥當,會有極大的麻煩。」

「沒有什麼不妥當,不過,老二,有一件事,你能做得到,就很妥當了。」

「嫂嫂說。」

「最好暫且不圓房,讓她跟我一張床睡。」

「好!」朱真毅然決然地說,「我聽你的話。」

於是第二天一早,朱家叔嫂欣欣然地打掃房屋,預備餚饌。鄰居少不得有人打聽,朱太太便說,她的表妹要來作客。又說,她的表妹是因為婚事不如意,發生糾葛,內情甚為複雜。目前是來暫時避一避,說不定還要送她回去,代為調停,這樣留下一個舉家遠遷的伏筆。

到得傍晚,一乘小轎,悄悄到門,陪來的是一個老蒼頭,一名侍兒。那老蒼頭,即是前一天在將軍衙門,侍候過朱真的年家老僕,做事十分老練,稱朱真為朱少爺,叫朱太太卻是「表小姐」,一聽便知道他家小姐「曾蓮青」跟朱太太是表姊妹。

打發了轎子,那名叫阿雲的侍兒,扶著曾蓮青到朱太太臥室。朱真不便跟進去,與老蒼頭在廳中敘話。

「朱少爺,我本來叫年福,現在改名叫沈福。」

「喔,沈福!」朱真點點頭,心裡的話很多,不知該說哪一句。

「我家老爺讓我跟朱少爺說,最好三天之內就動身。」

「可以!」朱真找到談話的頭緒了,將他們叔嫂所設計的,以曾蓮青婚事有糾紛,來了還要送她回去的藉口,告訴了沈福,並又叮囑:「我們跟左鄰右舍的感情很不錯,或許有人關切,有人好奇,會來打聽,請你關照丫頭,說話要留神!」

「是,是!我知道。」

談到這裡,只見朱太太臥室的門簾掀開,阿雲走出來說:「朱少爺,請進來!」

一聽這話,朱真突然一陣興奮,胸口似乎被堵得透不過氣來。定定神,徐步踏了進來,抬眼一看,驚喜莫名,怔怔地把一雙眼睛定住了。

還是曾蓮青大方,靜靜地叫一聲:「朱二哥!」

「喔,啊,不!」朱真急忙改口,「曾小姐!」

笑容滿面的朱太太,輕輕說道:「老二,恭喜你!」

聽得這話曾蓮青將頭低了下去。朱真癡癡地笑著,什麼話也沒有。

「朱二哥!」曾蓮青抬頭說道,「患難相從,以後一切都要倚仗了。」

「好說,好說!」朱真望著他嫂子說,「只怕曾小姐還沒有吃飯?」

「是啊!」朱太太說,「我該到廚房裏去了。」

「不必!表姊請坐,讓沈福跟阿雲去。」曾蓮青隨即吩咐,「阿雲,你去看看。」

朱太太覺得不必客氣的好。不過,「我總要帶他們到廚房裏才行。」說著,她跟阿雲一起去了。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在朱真還是生平第一遭,頓覺渾身不自在,渴望著脫出這個窘境。但一看到曾蓮青,就像加了一副腳鐐,動彈不得了。

她靜靜地坐著,但臉上並無強自克制的表情,而是安詳恬適,似乎在思索什麼有趣的事,微微地含著笑容。

這對朱真來說,自有鎮撫的作用,不過總覺得彼此的關係,十分尷尬,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樣才是最合適的態度。

默然半晌,曾蓮青終於抬眼看了他一下,眼中的言語是在詢問:你怎麼不說話?

朱真為她所鼓勵了,決意打破僵局,他覺得他應該祛除她的疑懼。而她的疑懼,他可以想像得到,是不知如何跟第一次見面的陌生男子,同床共枕?

於是他說:「你今天晚上跟家嫂一床睡!本來應該單獨替你準備一間屋子,無奈家境貧寒,只好委屈你了!」

聽得這話,她有困惑的表情。「朱二哥,」她問,「你怎麼這麼說?莫非,莫非他沒有跟你說明白?」

這個「他」是指年羹堯,朱真知道她的困惑是什麼,隨即答說:「說得很明白。不過,為了遮人耳目,你算是家嫂的表妹。這一點,要裝得很像。所以,我們暫時不必有——」朱真用力說了出來,「暫時不必有夫婦之實。」

曾蓮青的表情改變了,是感激而充分瞭解的神情,低下頭去答了一個字:「是!」

「就是此去直到萬山叢中,我們一直是這樣,算是親戚。」

「請問,稱呼呢?」曾蓮青說,「稱呼也不改?」

「是的!暫且不改,以兄妹相稱。」朱真喊道,「表妹。」

曾蓮青抬頭看了看,微笑答道:「朱二哥是叫我?」

「當然是叫你,不然叫誰?你是家嫂的表妹,也就是我的表妹。」朱真說道,「以後我就叫你表妹好了。」

「不過,我可不能管你叫表哥。」說著,她嫣然一笑,態度活潑而自然。

朱真深感欣慰,覺得可以談談她的身世了,便即問道:「你姓什麼?」

「劉。我是單名,一個彩虹的虹字。」

「這個名字很好聽。聽你口音是山東?」

「直隸,不過鄰近山東,是滄州。」

「喔,你今年多大?」

「朱二哥,你猜?」

「二十——」朱真少說幾歲,「整二十。」

「你看我這麼年輕,」劉虹答說,「我今年二十五。」

「二十五?」朱真問道,「你到年家多少年了?」

聽到「年家」二字,劉虹急忙一望窗外,顯得相當緊張,朱真知道自己不夠警覺,不免歉然。

「對不起!我以後不會提到這個字了!」

「是!最好不提。」劉虹答覆他原來問的話,「到他家前後六年。」

「有沒有孩子?」

「沒有。」

說著,劉虹望著她自己的腹部,朱真便也注視著。初秋衣衫單薄,微隆的肚膚,一注意便看得出來。等她抬眼時,發覺他在看她,益覺不好意思,低下頭,將身子盡力扭了過去。

「不必如此!」朱真說道,「表妹,請你保重!讓我好對得起人。」

所謂「請你保重」,意思是提醒她當心安胎。劉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將身子轉了過來,但頭還是低了下去。

「你姊妹有幾個?」

「一個。」

「一個?」朱真知道她沒有聽清楚,「我不是指你娘家。」

原來是指年羹堯的侍妾。她輕聲答說:「一共六個。」

「其餘五個呢?」

「都散了!」

「都散了?是自己願意走的?」

「不願意也不行啊!」

「那麼,散到哪裏去了呢?」朱真問說,「回娘家?」

「有的回娘家,但多隨其便。唯有我。」

話沒有說得完全,不過意思是很明白的,唯有她是年羹堯親自為她擇配的。

「當然是因為你留著他的骨血。」

「不!」劉虹搶著說,「不完全是。」

「那麼還有什麼原因呢?」

「他說你很忠厚,而且有俠義心腸。他說:『我如今倒楣了,平時受過我好處的人,見我就像見了瘟神惡煞似的,避之唯恐不遠。只有朱某人,素昧平生,承他敬禮,始終如一,這是個可以託生死的朋友,一定不會虧待你。』」劉虹說到這裡,甜甜地一笑,略帶頑皮地問道:「他說得對不對?」

朱真聽得這番話,自然深感安慰,但也不能厚著臉說人家稱讚的話,隻字不虛。想一想答說:「他的話有一句是說對了的。」

「哪一句?」

「一定不會虧待你!」

劉虹的眼睛頓時發亮。「謝謝你!」她說,不過聲音極低。

「家嫂——」

朱真剛剛開口,劉虹便拿他的聲音打斷。「朱二哥,」她說,「以後是一家人了。這麼叫法,似乎不通。」

朱真自己已覺得有些刺耳,便點點頭說:「好。你叫她表姊,我仍舊管她叫大嫂。」

「這才是。」劉虹停了一下不聽見他開口,便即催問,「你剛才的話沒有完。」

「喔,我是說大嫂跟你很投緣。」

「我的人緣一向好的。」劉虹說,「何況,何況是我表姊!」說著,抿起嘴笑了。

這片刻相處,朱真已有如飲醇醪、陶然飄然之感。他也毫不掩飾自己的感覺,傻傻地望著她笑。

劉虹卻收斂了笑容。「咱們談點正事,好不好?」她問。

「好啊!」

「我帶來一點東西,只怕不容易脫手。」劉虹將放在身邊的一個包袱捧了給他,「你慢慢兒看。」說著向窗外看了一眼。

朱真將包袱接在手中,從沉甸甸的感覺中,料知必是珠寶,「慢慢看」的叮囑,是提醒他財不露白。而朱真卻根本不想看,措大暴富,會失神落魄,不如不看。於是,他將包袱交了回去,心裡在想,最好連嫂子都不必看。

「表妹,我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說?」

「說,說,」劉虹身子向前俯一俯,「朱二哥,你怎麼這樣子說?你我之間,難道還有什麼忌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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