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到得保定,年羹堯自然要留宿兩三日。因為直隸總督李維鈞,是他的知交。李維鈞的嫡子李宗渭,在西寧候補,頗得年羹堯的賞識,關係已到了禍福相共的地步。

「大將軍,」李維鈞憂心忡忡地說,「皇上對大將軍已起了疑心,千萬留神。」

「喔,你何所據而云然?」年羹堯說,「以你我的交情,你應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才是!」

李維鈞沉吟了一會兒,終於取出一件硃批的奏摺,讓年羹堯細看。原來直隸有個道員叫宋師曾,是年羹堯親信的舊部之人,上年在直隸虧空了四萬七千兩銀子的公款,為人參奏革職,本當抄家賠補,恰好年羹堯進京陛見,為宋師曾乞情。一年以前的年羹堯,在皇帝面前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何況這樣的小事?皇帝當即命年羹堯傳諭同時在進京的李維鈞,限宋師曾將虧空在三年內清完,完清之日具摺奏報。意思是虧空一清,還可復職。

四萬七千兩銀子,在督撫實不算大數,李維鈞幫宋師曾的忙,在一年之內就完清了。遵照當初的諭旨,且具摺奏報,自不免有代為乞恩之意。皇帝就在這個摺子上,長長地批了一大篇。

硃批中一開頭就提到了年羹堯:「為宋師曾乞恩,係爾之意見,抑或出於年羹堯之意見?若係爾意,朕即施恩,若出於年羹堯之意,朕則不施此恩也!」

只看到這一段,年羹堯的臉色就變了,強自抑制著內心的震動,繼續往下看。

「近日年羹堯陳奏數事,朕甚疑其居心不純,大有舞智弄巧,潛蓄攬權之意。爾之獲蒙知遇,特由於朕之賞識,自初次召對時,見爾藹然有愛君之心,見諸詞色,所以用爾。自用之後,爾能盡心竭力,為國為民,毫不瞻顧,因而遂取重於朕。豈年羹堯所能為政耶?」

看到這裡。年羹堯不由得望了李維鈞一眼,心裡有疑問,所謂「毫不瞻顧」,是否說李維鈞曾經一無回護地在皇帝面前道過他的短處?

不過再一看下去,他的疑問立刻就消釋了。「近有人奏,爾饋送年羹堯禮物過厚,又覓二女子相贈之說,朕實不信,想斷無此事!但念對朕如此忠誠,與朕如此契合,朕凡有言,何忍隱而不宣?至卿向日與年羹堯之交往,曾經奉有諭,朕亦不怪。」

看到這裡,年羹堯不能不問了:「是什麼諭旨?」

「有一次皇上問我,你跟年某人是不是很好?我說是的。皇上沒有再說下去。硃批上所指的,大概就是這件事。」

年羹堯點點頭再往下看。「今年羹堯既見疑於朕,故明白諭卿,以便與之疏淡,宜漸漸遠之,不必令伊知覺。」

到此時。年羹堯的心情比較平靜了。「陳常,」他喚著李維鈞的號說,「那麼,你的意思怎麼樣呢?我們朋友的交情,到此中斷了?」

「是何言歟?」李維鈞憤然作色,「倘有此心,何必把硃諭拿出來?」

「是,是!」年羹堯改容相謝,「我錯了!陳常,我想應該及早抽身。」

「及早抽身,不如固寵。」

「寵何由固?倒要請教。」

「無非做一件皇上自己不便做而很想做的事。」李維鈞說,「大將軍智慧絕人,莫非還想不透?」

年羹堯沉吟不答,在李維鈞的簽押房裏往來蹀躞,好久才站住腳說:「這件事要做亦嫌晚了。如今,倒要留著那個人,作個制衡之計。」

所謂「那個人」是指九阿哥,年羹堯想拿他來挾制皇帝,是一著險棋。李維鈞頗不以為然,因而勸道:「大將軍,走到這一步,出入甚大,千萬慎重!」

「當然。豈有不慎重之理?不過,陳常,你我禍福相共,你得支持我才是。」

「這何消說得?卻不知如何支持法?」

「第一、京中的消息,還是要請你格外費心,多多見示;第二、我想在保定置一所房,請代覓。」

「置產作何用途?」李維鈞問,「是覓地,還是覓現成房屋?」

「覓現成的好了!亦無非作個退步。」年羹堯說,「不日有一筆餉,大概有三十萬,如果交由貴處轉撥,只撥一半好了,其餘的留在貴處。」

此事責任很重,如果為皇帝查到,立即便有殺身之禍。但轉念又想,倘或拒絕,年羹堯便會起疑,自己受過他許多好處,這筆帳算起來,眼前便難應付,說不得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

許多大臣從一清早便在廣寧門外迎接,直到日上三竿,方見大將軍的前導馳到,一撥又一撥,直到近午時分方見年羹堯策馬而來,金黃服飾,三眼花翎,四團龍補褂,白馬紫韁,在旗幟鮮明的護衛夾擁之下,絕塵而去,根本就不理那些紅藍頂子的大官兒。

一進了城,照規矩宮門請安。這本是一個儀式,只要到一到,便可先回私第休息,那知皇帝已派了領侍衛內大臣馬爾賽在那裏等著,等他一到,隨即將他留了下來。

「皇上面諭,大將軍一到,立即召見。」馬爾賽說,「請進來吧!」

年羹堯大為詫異,向來無此規矩,便即問道:「莫非弄錯了吧!立即召見,也不是這個時候啊!」

「沒有錯。」馬爾賽說,「不然,皇上不必讓我等在這裡。」

年羹堯略想一想,點點頭說:「好!我跟你走!」說著重又上馬。他是賞過「紫禁城騎馬」的,故而可以策馬入宮。

到得內右門下馬,馬爾賽帶領,直到養心殿,示意年羹堯稍停候旨,然後方由太監將他領了進去。很快地,復又出現,向年羹堯招一招手,隨即閃在一邊。

年羹堯此時已經發現,以前他覲見皇帝時,裏外密佈的太監,無不個個含笑目迎,甚至職位高的太監,還會上前低聲寒暄,此時所見,卻是個個面凝秋霜,不由得心裡有些七上八下。定定神入殿,按照規矩行了禮,口中說道:「臣年羹堯恭請聖安!」

「起來!」皇帝的聲音很平靜,與他以前聽到的不同,以前一定是滿面含笑地,甚至還欠一欠身子,一疊連聲地說:「快起來!快起來!」

「是!」年羹堯亦只能謹慎應付,站起身來,垂手肅立。

「你知道我這一次召你進京,是為了什麼嗎?」

「臣愚昧。」年羹堯答說,「請皇上開示。」

「我想你應該知道。」皇帝停了一下,忽然問道:「參你的人很多,你知道嗎?」

一聽口風不妙,年羹堯心裡尋思,皇帝慣會唬人,須得沉著應付,於是想一想答道:「這怕是免不了的。臣為了盡忠職守,難免得罪了人。」

「照你這麼說,你不怕人參你?」

「皇上聖明,參臣的話,是真是假,必在燭照之中。」

「不錯!我虛衷以聽,並無成見。有人參你跋扈,這話還不止一個人說,我亦不肯輕易聽信。要看情形再說。如今看起來,似乎你跋扈,並非假話。」

這是抓著證據了,年羹堯不免一驚,但口中仍然很硬:「請皇上明示!」

「就拿你身上穿的來說好了!記得去年剛賜你四團龍補服的時候,你的謝摺上說:『團龍補服非臣下之所敢用,惟恭逢令節,服此慶賀,以彰殊寵』,如今你連上路都穿在身上,跋扈可想而知。」

聽得這話,年羹堯大起反感,真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拿這種服飾小事來做文章,亦未免太小氣了。

這樣一想,不由得衝口答道:「臣是遵旨服用。硃批『只管用!當年聖祖皇帝有例的!』」最後那兩句,聲音特大,格外顯得理直氣壯。

皇帝勃然變色,但並未發作。

「聽說你有個家人叫魏之耀的,家產有數十萬。」皇帝問道,「你可知道?」

「臣不知道。」年羹堯答說,「容臣細查以後回奏。」

「到西寧軍前效力的,一共有多少人?」

「臣記不得了!容臣細查回奏。」

「你保過一個張泰基。說他有軍功,是何軍功?」

「軍前效力的人很多。是何軍功,臣亦須細查以後,才能回奏。」

「哼!」皇帝冷笑,「問你的事,都不知道,那麼哪件事是你知道的?」

「臣唯知盡忠竭力,保護聖躬。」

「保護聖躬」四字,本來是好話,但彼此都有心病,又是在此時此地,皇帝覺得這句話中,不免有挾制之意,便沉下臉來問道:「我有什麼地方要你保護?你遠在西寧,又怎麼能保護在京的我?」

「四海之大,無不在皇上治理之下,臣盡心地方,不貽君父之憂,便是保護。」年羹堯答說,「臣愚,不知所奏有當否?」

聽這話,似乎言之成理,至少還聽不出挾制譏訕的意味,皇帝心裡比較好過些了。

「聽說你出門用黃土填道,有這話沒有?」

黃土填道,便是蹕道。年羹堯雖無此僭越之意,但下面有人逢迎過分,他不能即時糾正,自然是一大錯處。不過他不肯諉過於下,想一想答說:「陝甘一帶,儘是黃土,除非道路不修,要修必是黃土。」

這是狡辯,但皇帝無詞以駁,另外又問一樣罪名:「說你驗看武官,用綠頭牌,真的嗎?」

「不真。」年羹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