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你應該讓他來見我的。」皇帝說,「反正總得見面,越早越好。」

當然是越早越好。大將軍回京,遲遲未曾叩見皇帝,將會引起許多流言。皇帝對此事越來越不安,因而言語中便有些責怪允祥未能妥善安排的意思了。

「你去問問他。」皇帝說道,「他究竟安著什麼心思?論君臣、論兄弟,他都失禮到了極處。只怕我能容忍,祖宗的家法不容!」

「是!」允祥急忙說道,「臣去開導他。」

於是他再一次趕到十四阿哥的行轅,一見面便表示要屏人密談。

「弟弟,你能不能聽我一句勸?」

「你說好了。」

「不!」允祥的聲音很堅決,「我的話不能輕易出口,一出口你非聽不可。」

「如果我辦不到,我怎麼能聽?」

「你一定辦得到。」

「好吧!你說。」

「去見皇上!」

十四阿哥立刻將臉一沉,「怎麼見法?」他問。

「自然是君臣之禮。」

十四阿哥搖搖頭,但為允祥用有力的手勢阻住。

「你不要說什麼無父無君的話。委屈到底,別讓皇太后為你著急。」

「娘為我著急?」

「當然!皇太后就怕你跟皇上衝突。只要你見了皇上,皇太后放心了,自然會見你。」允祥又說,「你不是一切都願將順皇太后的意思嗎?」

十四阿哥想了好一會兒說:「好!我去見!」

說走就走,立刻進宮,一直來到王公朝房。御前大臣進養心殿啟奏,皇帝又驚又喜,但畢竟還是驚多於喜,只有默唸著「養心」二字,自我警告,務必克制!允禵可以無禮,自己決不能發脾氣,倘或弄成個君臣對罵的局面,那就怎麼樣也不能彌補威信尊嚴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聽得橐橐的靴聲,知道人已到了殿外,於是端然正坐以待。但見門簾啟處,允祥在前,進門便跪,允禵卻沒有學他的樣,雙腿一彎,只請了個安。

「四哥,我回來了。想不到你竟當了皇上!」

皇帝很沉著,先招呼允祥:「十三阿哥,伊里!」

「伊里」是滿洲話的「站起來」。允祥答應一聲,旋即起身。然後皇帝冷冷地問允禵:「照你說,該誰當皇上?」

「我不知道,反正阿瑪賓天了!」

言外之意是死無對證,沒有人可以說你不該當皇帝,語涉譏諷,卻是無可奈何的表示,皇帝心想伎倆不過如此,容易處置。

於是不動聲色地問道:「西邊怎麼樣?」

「年羹堯不是都報來了嗎?」

「是的!」皇帝索性嚇他一嚇,「說你縱兵殃民,怨聲載道。」

允禵怒不可遏,胸部起伏著,彷彿要爆炸似的。允祥見不是路,趕緊拉了他一把,同時使個眼色,示意他不必吃眼前虧。

不想效果適得其反,允禵瞪著眼說:「怎麼?當了皇上就可以殺兄弟?」

一聽這話,皇帝色變,但想起剛才自己告誡自己的話,把怒氣壓了下去,揮揮手說:「帶下去吧!」

「是!」允祥剛還在答應,允禵已經掉身逕去。

走到殿外,他站住了等允祥一臉惶恐地趕到,氣沖沖地說:「都是你要我來見他,讓他罵我兩句。」

「弟弟——」當著許多人,允祥覺得怎麼說也不合適,只拖著他說:「走,走!咱們回去說去。」

「我不回去!我得見娘。」說完,只管自己出了養心門,往東而去。

他走得很快,允祥幾乎趕不上了。直到永和宮前,方始會合,悄悄勸道:「你今天情緒不好,改一天吧!」

「不!我一定得見娘,請娘評評理。」

「評理你可也有不對的地方。」

「你別說了!」允禵揮一揮手,朝宮中直闖,誰也攔不住他。

「十四阿哥!」永和宮的一個首領太監,跪下來抱住他的腿。這下,算是讓他動彈不得了。

「你要幹什麼?」

「請十四阿哥成全!奴才替十四阿哥去回奏,只求十四阿哥先在這裡站一站,奴才一條命就算保住了。」

允禵心軟了,「好吧!你去回奏,說我今天見不到皇太后,不離這永和宮。」說著,他一掌推開了那首領太監。

就這時聽得一連串的咳聲,那是十四阿哥聽慣了的。每聽到這祥的咳聲,總使他惶急不安,而況是在這個時候!他再也顧不得什麼體制、禁忌,以及他人的觀感,還有可能替好些人帶來的禍事,一撈衣襟,往殿中直闖。

殿庭深幽,光線不足,沒有進來過的人,會茫然不知所向,但十四阿哥閉著眼都能找到地方,往右一拐,掀開門簾,咳聲越響。他踉踉蹌蹌地直撲過去,一手扳住太后的椅把,一手撫著太后的膝頭,喊一聲:「娘!」

太后還在咳,漲得滿臉通紅,映著一頭如銀的白髮,面容古怪而恐怖,但是她的雙眼卻仍流露出一片慈愛,使得十四阿哥忍不住落了眼淚。

「十四阿哥,十四阿哥!」常全著急地說,「可別再哭,千萬別哭!」

十四阿哥也知道自己的眼淚會引出母親的眼淚,所以「嗬、嗬」地答應著,連連點頭,然後站起身來,幫著捶背。只聽「噗」地一聲,太后吐出一口痰來,咳聲漸稀了。

「娘!」十四阿哥問道,「咳得又比往常厲害了一點兒?」

「犯節氣!」太后說,「百病逢春發,我也只怕不長了!」

「老主子怎麼啦!」常全埋怨著,「奴才把十四阿哥勸好了,老主子可又在惹人家無緣無故傷心。」

十四阿哥神智比較清楚穩定了,陪著笑說:「是啊!娘何苦無緣無故說這種話!」

「我倒想不說!唉!就不說吧。」太后說道,「讓我看看你。」

「是!」十四阿哥將臉偏向亮處,還含著笑容,讓太后細細端詳。

「你瘦了一點兒。」

「怎麼能不瘦?」常全介面,「鞍馬勞頓啊!」

「是的。趕路趕得急了。」十四阿哥說,「娘的頭髮全白了!」

「該白了!不白才冤。」

十四阿哥黯然,左右色變。常全真怕惹禍,趕緊又打岔:「老主子想喝點兒什麼不想?」

「該傳膳了吧?」

「是!」

「告訴小廚房,添菜,再告訴敬事房。讓他們留著門。」太后吩咐,「十四阿哥在這兒陪我吃飯。」

「是!」常全乘機說道,「十三阿哥還在等著跟老主子請安呢!不如留十三阿哥一塊兒侍膳吧!」

太后想了好半天說:「好吧!也省得人家疑心咱們娘兒倆說什麼私話。」

於是常全傳懿旨,允祥也進殿磕了頭,陪著太后一起用晚膳。

宮中的規矩很大,太后、皇帝傳膳,都是在正中獨據一桌,侍膳后妃、公主、皇子皆是站著進食,無復家人樂敘天倫的情趣,所以太后特為吩咐:「咱們不用那些規矩,就跟民間一樣,娘兒們一桌吃飯,有什麼不行?」

於是太后上坐,兩個兒子左右陪侍,天家玉食,豐盛非凡,但餚饌一道接一道地端上桌,只都是打個照面便撤了下去,因為在哀戚的氣氛暗地裏凝結未散的情況中,誰也不會有好胃口。

母子三個都一樣,最後是就著錦州醬小菜,各吃了一碗香粳米粥。飯罷拿茶漱了口,太后首先站起來往寢殿中走,同時交代了一句:「你們倆都來!」

見此光景,常全知道應該警戒了,便使個眼色,示意宮女們都遠遠避開。

「聽說你見了你四哥了?」太后問十四阿哥。

「是!」十四阿哥答說,「我只給他請安。」

「你們說了些什麼?」

「四哥聽了年羹堯的話,罵我。」十四阿哥說,「我不受!他沒有資格罵我!」

「小祥!」太后轉臉問道,「你看這件事怎麼辦?」

允祥想一想,臉現惶恐地答說:「但求能不惹太后煩心,皇上跟弟弟都應仰體慈意才是。」

太后點點頭:「你這話還公平。實在說,兄不友,弟不恭,總有個錯在前面的。若說要我做太后,我倒是願意做杜太后。」

兄弟倆都有些詫異,太后怎麼會想到宋朝開國的杜太后?不由得都用請求解釋的眼光看著她。

「杜太后交代宋太祖的話,你們總記得?」

當然記得。杜太后曾經表示:國賴長君,匡胤萬年以後,應該傳位給匡義,然後再傳位於侄。如今太后引用杜太后的話,意思自然是皇帝將來賓天,應將大位傳於十四阿哥。這個主意實在太出人意外了,不但允祥,連允禵都不知道是否可行。

「回太后的話,」允祥問道,「這番意思,是不是要傳給皇上?」

「應該讓他知道。」

「是!」允祥沒有再說下去,他真不知道應不應該自告奮勇。

「娘!」允禵開口了,「我看是多餘的。」

「不妨試一試。」太后轉臉說道,「小祥,你去說。」

「是!」允祥硬著頭皮答應。

※※※

「哼!」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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