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康熙五十年,皇帝照例又是五月初避暑熱河。大駕未到之前,總管太監就在發愁了,有件事始終不知道該怎麼處置?而要一鬧開來,說不定就有好幾顆人頭落地。

這個總管太監叫康敬福,行年七十,從避暑山莊落成之時,就在這裡當差,為人謹慎細密,曾經處理過許多疑難棘手的糾紛,唯獨對擺在眼前的這個難題,卻是一籌莫展。

起先還存著希冀之望,等隨扈的四阿哥到了,找個機會,在私底下向他探詢其事。只要他承認了,天塌下來有長人頂,自己至多落個監察不嚴的處分,哪知扈從的名單,偏偏就沒有胤禛的名字。

「怎麼辦呢?」

「二大叔,你老就愁死了也投用!」康敬福手下最得力的太監何林勸他,「當初你老要肯聽我一句話,不早就沒事了?即便是此刻,也還不晚,你老就狠狠心,下個決斷吧!」

「唉!」康敬福慨然而歎,「我就是狠不下這個心!」

於是相對無言,都落入回憶之中。康敬福記得這個名叫金桂的宮女,前年就該放出去了,只為她長得太醜,連多瞧她一眼的人都沒有,兼以家世孤寒,沒有親人來領回去。好在天家富貴,哪裏不養一個閒人,而且料她丫角終老,決不會有「女大不中留」的麻煩,所以康敬福就讓她留了下來。

誰知怎麼樣說也不會有的麻煩,偏偏就有了!約莫是「龍抬頭」的那時候,行宮裏流傳著一件新聞,說是金桂的肚子大了!

有那老成些的,便加叱斥:「這是什麼話?決不會有的事,也好瞎說,你長了幾個腦袋?」

被叱斥的自然不敢作聲,心裡也著實有些疑惑。如果說金桂有孕了,懷著的自然是龍種。可是皇帝能看中金桂嗎?

「說出個大天來,我也不能相信,恐怕是鼓脹病!」老成的太監這麼說。

可是金桂自己不承認有鼓脹病,更不承認有孕。無奈喜酸喜作嘔,有喜的小媳婦的毛病全有,掩飾都掩飾不了。這就不能不讓老成的太監,都有些著慌了。

就這樣,消息才傳到康敬福耳朵裏。驟聞之下,他詫為胡說,一細一打聽,方知聽言不虛,一下子竟急得幾乎昏厥。

「壞了!壞了!」他氣急敗壞地說,「出這麼一件事,不送命也得充軍!怎麼辦呢?」

漸漸地,連金桂自己都覺得瞞不住了,斷斷續續地透露出她的一段奇遇,但破皮得珠,對方是誰,她始終不肯明說。

話傳到康敬福耳朵裏,豈能不問?將金桂找了來,用他難得一見的疾言厲色喝問,終於逼得她說了四個字。

「是四阿哥!」

「四阿哥?」康敬福大吃一驚。皇子沒有一個是好惹的,尤其是四阿哥,喜怒無常,脾氣極大,這件事,就更難處置了。

「容易得很!」何林向他悄悄進言,「乾脆弄包藥讓她服,一了百了!」

「你是說,」康敬福遲疑地,「送她回姥姥家?」

「對了!」

「那不行,一屍兩命,我不能造這個孽。再說,也許真是四阿哥的種,金枝玉葉,可馬虎不得。」

「你聽金桂瞎說。我可勸你老人家,當機立斷,免受其害,趁金桂的肚子還不怎麼顯眼,下手還來得及!」

「看看,看看,」康敬福無可奈何地,「看看再說。」

眼看金桂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康敬福只有下令,不准她在人前走動。可是流言卻是不脛而走,都道金桂懷的是四阿哥的種,而深感興趣的是,四阿哥會不會承認這回事?

如今四阿哥不在隨扈的名單之列,他會不會承認這回事,誰也無法保證。可是瓜熟蒂落,等金桂生下孩子來,又將作何處置?這個疑問,仍然能令人發生興趣。唯一的例外是康敬福,還有何林。

「何林,」康敬福忽然想起,「你倒算算日子看。」

「什麼日子?」

「金桂懷孕的日子啊!」

「喔!」何林扳著手指計算,「說是去年九月初的事。十、十一、十二、一、二……啊,八個月了。」

「那不快生了嗎?」康敬福又著急了,「行宮裏的宮女,不明不白養下一個孩子來,這件事教我怎麼跟萬歲爺回奏?何林,你無論如何得替我想個法子!不然,我會連覺都睡不著。」

何林出一個主意,倒是正辦,等總管內務府大臣隨駕一到,將此事和盤托出,該怎麼辦,悉聽指示。這樣就沒有什麼責任了。

「沒有責任?」康敬福不解,「怎麼會沒有責任?」

「果真是四阿哥的種,誰也沒有責任。你老想,行宮這麼大的地方,阿哥們到哪裏逛逛,咱們還能防賊似地緊掇著不放嗎?當然是聽阿哥們自便。這要一時來了興致,『端』個宮女,有誰會知道?」

「喔,喔,『一言驚醒夢中人』!」康敬福愁懷一解,頓時面有笑容了。

這時他才發覺,自己發愁的原因是一開始就認定金桂懷的是野種。行宮重地,有野男子闖入,且有此醜聞,當然是件腦袋不免搬家的禍事,倘非如此,何必發愁?

※※※

話雖如此,要找個當家的總管內務大臣,細細告密,卻苦無機會。

內務府專管皇室庶務,特簡親信充任總管大臣,少則三四,多則七八,並無定額,居首的稱為「佩印鑰」,意思就是「掌印」。此時佩印鑰的總管內務府大臣,是皇帝面前的第一紅人,除了內務府歸他一把抓以外,還兼任著步軍統領,這個職名,俗稱「九門提督」,手下有兩萬精兵,負有保護京城及近畿的重任。

此人名叫隆科多。顧名便知是滿人,其實卻是漢人,本姓為佟。

隆科多的曾祖父叫佟養正,明末萬曆年間,官拜遼東總兵,由於他的堂弟——佟養性投降了清太祖,而且做了愛新覺羅氏的女婿,因而佟養正受了挾持,終於叛明投清。後隨清太祖征遼陽,為毛文龍的部將陳良策設計圍捕,佟養正與他的長子佟豐年,一起被殺,次子佟盛年卻是逃了出來。

佟盛年改了滿洲名字。叫做佟圖賴,他的女兒,就是當今康熙皇帝的生母孝康章皇后。皇帝又娶了他的表妹,也就是佟圖賴的孫女兒為皇后。佟家姑侄兩代為皇后,而佟圖賴與他的兒子佟國維,亦兩代為「國丈」,貴盛無比。佟家子孫做官的不計其數,號稱「佟半朝」。

不過佟家門第雖盛,富貴有餘,論到權勢,卻只集中於一個人,就是隆科多。

隆科多是佟圖賴次子佟國維的兒子,孝懿皇后的胞弟。他的兒子舜安顏又娶了四阿哥的同母妹,在皇女中排行第九的溫憲公主。因此,他跟皇帝是姑表、郎舅,而又為兒女親家的親無可親的至親。但是,這不是隆科多獲蒙寵信的主要原因。

原來佟氏一門,因為太子不附外家,且受小人包圍,漸失父皇眷愛,所以都擁護八阿哥胤禩。太子是佟家的外孫,連他的外祖、舅舅、表兄都不以為他可承大位,在外人看來,自然更要擁護「出身微賤」的八阿哥了。因此,廢太子的風潮鬧得很厲害,皇帝認為佟家這樣做法,簡直是有意挑撥起皇家的骨肉之禍,所以對佟氏一門,大為惱火,包含「國丈」佟國維在內,都受到了嚴厲的譴責。

唯有隆科多是例外,他始終保持不偏不倚的態度,置身於風潮之外。而皇帝本來是極看顧舅家的,這樣隆科多之被重用,亦就是理所必然,勢所必然的事了。

其實隆科多亦非真正的不偏不倚,只是表面上不露聲色。暗地裏卻另有所中意的人。這個人就是四阿哥。

※※※

聽到康敬福的報告,隆科多大吃一驚,沉著臉說:「這事瞎說不得!你可曾細細查過?」

「細細查過!」康敬福答說,「不過,大人,像這樣的事,是查不出究竟來的!」

「混帳東西!」隆科多罵道,「既查不出究竟,怎麼隨便就賴到四阿哥身上?」

「敬福有幾個腦袋敢誣賴四阿哥?是金桂自己說的。」

「你敢包她不是瞎說?」

「這,最好請大人當面問她!」

這是最徹底的辦法,隆科多同意了。於是康敬福先派何林去安排,直到入夜人靜,方陪著隆科多來到行宮北面菜圃邊緣的一座小木屋,傳詢金桂。

小木屋中只有一座土炕,一張雜木桌,桌上的燭臺卻很精緻,是臨時從他處挪來的,點著粗如兒臂的一支紅燭,霞光瀲灩,照得小木屋中似有一團喜氣。

等隆科多在土炕上落坐,何林拍了兩下手掌,隨即聽得細碎的腳步聲,門外出現了兩條人影,一名太監將金桂帶來了。

「進來!」隆科多說。

金桂出現在木屋中了。隆科多一看,打個哆嗦,世間真有這麼醜的女人!他實在不想看,然而不看不行。視線由上而下,發覺這金桂除了臉以外,實在很夠女人的味道,長身玉立,肌膚豐腴,腰當然很粗,那是因為懷孕的關係,若從比例上去測度,未孕以前應該是很好的身段。

「你叫什麼名字?」

「金桂。」

「姓呢?」

「姓李。」

「哪兒人啊?」

「直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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