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十日盤桓,終於不能不告辭了。檢點詩稿,此行收穫不少。臨走少不得還有詩留別:「我避塵囂到幽徑,一住渾忘旬日永。春風三月山不寒,飽看青松與紅杏。半生詞賦何所求,結社思陪慧遠遊。清泉白日信可戀,妻兒待米難淹留。勞生汩汩終何極,一夢百年如晷刻。明日風塵下界行,迴頭只見青山色。」

動身之日,智朴一定要送他下山,洪昇苦苦攔阻,智朴方始留步,但仍舊站在一株松樹下面,看著他下山。洪昇復又口出五絕兩首:第一首是「老僧立松根,遊子下巖際。揮手復迴頭,白露路迢遞。」第二首用的是仄韻:「步步出煙霞,依依望林樾。縱拋石上泉,難負松間月。」

及至抵家,已有幾封信在等他。其中一封是他的至交吳雯寄來的,此人雖應博學鴻詞而落選,但詩名極盛,信中便附了一首詩,首言寓京不易。「長安薪米等珠貴,有時燈火寒朝昏」,次以「屈伸飛伏等閒在,總於吾道無亨屯」相慰,最後盛道「君家西子湖」之美,勸他早日賦歸。

這封信如果是在洪昇遊盤山以前收到,他會細細考慮。但盤山歸來,由於智朴那兩句偈語:「莫言苦為塵情累,擺脫塵情苦更多」的開示,知道擺脫是辦不到的事。既然無法擺脫,即令「長安居,大不易」,他也要苦苦撐下去,在京的謀生之道,畢竟要寬得多。

在路上他就想過,可倚恃的畢竟還是徐氏兄弟。原來上年長生殿案以後,宦海中又由左都御史郭琇掀起了一場極大的波瀾,其疏參劾高士奇及前任左都御史王鴻緒與編修陳元龍、給事中何楷等結黨營私,請罷斥治罪,措詞非常激烈。但高士奇一向為皇帝所縱容,而王鴻緒實在也是皇帝的耳目,每當車駕巡幸在外時,王鴻緒時常有密摺寄呈行在,報告京中的消息。因此,皇帝只好降旨高士奇、王鴻緒、陳元龍,「俱著休致回籍」,打算先讓他們回家休息一兩年,看情形復召到京,量材器使。

郭琇的奏摺中,不提徐乾學,使得副都御史許三禮大為不平。他是河南安陽人,講王陽明一派的心性之學,平時最佩服黃宗羲,此時雖想參徐乾學,但須找個題目。恰好徐乾學的長子徐樹穀考上了御史,便藉此為名,上摺指責「原任刑部尚書徐乾學,革職之後,留戀長安,以修史為名,與高士奇招搖納賄,其子徐樹穀違例考選」。上諭「著徐乾學明白回奏」。

徐乾學回奏:「臣從前具本辭職,蒙皇上隆恩,留京充史館總裁,並非私行潛住在京。臣子徐樹穀考選時,亦係請旨准行,非敢違例。」於是交吏部議奏。許三禮的人緣不大好,武官出身的督撫尤其恨他,因為他在當福建道御史時,上了一個奏摺,建議武臣遇父母之喪亦應守制。廷議時,大家都說本朝並無此例,而許三禮援引前朝的故事說:「宋高宗紹興七年,岳飛母喪,解兵柄,徒步歸廬山,廬墓三年。這是前代武臣守制的例子。」

岳飛這頂帽子太大了,誰不贊成他的行誼,豈非就等於秦檜一黨。為了維護本身的立場,所以因而定議,武臣亦應守制。這一來,三藩之亂以後,許多因軍功起家的督撫、監司、道府等等外官,遇到丁憂,都必須解任回鄉,坐吃三年老本,豈有不恨之理?

另一方面,徐樹穀之得以參加御史考選,是由吏部題奏奉准,吏部覆奏,完全站在徐乾學這面,說許三禮「所奏不實,應降二級調用」。這比「革職留任」的處分還要壞,因為「革留」遇到機會,譬如國有慶典,或者本人有勞績,立即便可恩復。降二級調用,得花好幾年的工夫,才能爬到原來的品級。

雖然皇帝加恩,「從寬留任」。許三禮卻憤恨難平,復又上了一道奏摺,說本朝律例,三品大臣子弟,不許考選科道,徐乾學是因為他的胞弟徐元文當了大學士,所以遣子違例考選,而以「吏部題請內閣奏明」一語來鉗制言官。又嚴劾徐乾學「律身不嚴,教子無方,穢跡昭著,有案可據,尚敢肆口妄言,好講忠孝大義,希圖簧惑聖聰,不得不列款糾參,懇乞窮究,逐件刑訊。」措詞極為凌厲,而糾參的贓款共計八項,更是有憑有據,言之鑿鑿,大家都替徐乾學捏了一把汗。

其實,許三禮所參的各款,皇帝大都知道。臣下的功過,在他心目中自有權衡,要辦徐乾學早就辦了,不必等到此時。許三禮最不智的是,提到徐樹穀考御史一案,語氣中彷彿皇帝錯了,不該批准,要求交付廷議,評論是非曲直,這簡直是要追究責任了。因而皇帝亦有些惱他,硃筆批示:「許三禮身為言官,凡有糾參,自應據實指陳;前參徐乾學奏內不一併指出,乃於部覆議處之後,復行列款具奏,明係圖免己罪。著嚴飭!」

徐乾學雖得避開了這一個沉重的打擊,但亦知道不能再留戀在京了。上奏自言方寸不寧,不能專心修書,「且恐因循居此,更有無端彈射,乞恩始終於全,俾得保其衰病之身,歸省先臣邱隴,庶身心閒暇,願比古人書局自隨之義,屏跡摩編,少報萬一。」

皇帝很體恤他,准如所請,而且用了「准假回籍」的字樣,表示還有復召進京之日。不過其時已是十一月,天寒地凍,不宜長途跋涉。過了年,到二月間陛見辭行,特賜御書「光燄萬丈」匾額,借用「李杜文章在,光燄萬丈長」的詩句來稱讚他,總算面子十足。

※※※

洪昇是在遊盤山以前,就已知道徐乾學的行期定在三月底,歸途中既已盤算停當,要倚靠徐氏兄弟。所以到家第二天見了李天馥以後,隨即轉到徐乾學的碧山堂,只見箱籠行李,打好了包,堆滿了廳堂廊廡,不過徐乾學卻很蕭閒,與康熙十二年的狀元韓菼,在下圍棋。

這韓菼是徐乾學的得意門生。康熙十一年徐乾學當順天鄉試主考,一榜中取中了四個鼎甲:韓菼是十二年癸丑的會元及狀元,榜眼便是王鴻緒;翁叔元是十五年丙辰的探花;茆薦馨是十八年己未的探花。而韓菼跟徐秉義又是同榜,雙重淵源,感情特厚,曾經以「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八字為韻,做了八首五言律詩,促成了徐乾學歸田的決心。

韓菼字元少,跟洪昇並不算熟。他是蘇州人,明快練達,料想不是碧山堂常客的洪昇,此來必是有事要跟徐乾學談,所以很知趣地先告辭了。

「老師哪天榮行?」

聽他開口稱「老師」,徐乾學愣了一下,不過並未謙辭,等於承認了有洪昇這樣一個門生。「挑的日子是二十七日,」他說,「不過可能還會改。」

「老師這回書局自隨,古人有之,本朝還是創舉。看御書匾額,可知聖眷優隆,想來不久就會復召。」

「年已六十,即蒙恩召,亦當辭謝。」徐乾學換了個話題,「我想把書局設在洞庭山上,那裏朝暉夕陰,氣象萬千。老弟何妨去幫幫我的忙?」

洪昇驟聽倒是一喜,但轉念一想,徐乾學奉旨所修的書,如《一統志》之類,非己所長,而且從事校勘之類的枯燥工作,亦非己所能忍耐,決定辭謝。

於是他站起來躬身說道:「多謝老師栽培,只是從小失學,從未聞聖賢大道,追隨有心,效勞無術,請老師明鑒。」

「我知道,」徐乾學笑一笑說,「你瀟灑慣的,受不來拘束。幾時回南,務必到我那裏來盤桓數日。」

「是。一定要給老師來請安的。」

「那麼,在京呢?」徐乾學問,「有何打算?」

「無從打算。不過自逐出成均以後,閑工夫倒是更多了,倘獲硯田,自當力耕。」

意思還是打算賣文為生,但度這種生涯,需要有人汲引,徐乾學明白他的意思。「我來交代立齋。」他說,「你可以替他代代筆。」

「是。全靠老師照拂。」

徐乾學倒是言而有信,鄭重交代了徐元文。而徐元文亦很照應,先是保和殿大學士梁清標七十歲生日,徐元文請他代筆作了一篇壽序,送了他一百兩銀子的潤筆;隨後又介紹他為人作了一篇墓誌銘,事主很有錢,潤筆送了四百兩。一個月工夫,進項達半千之多,洪昇不免私自慶幸,算盤打對了。

哪知好景不長。一天洪昇去看李天馥,門上送進來一份「宮門鈔」,第一條便是:「江南江西總督傅臘塔參奏大學士徐元文、原任刑部尚書徐乾學縱放子姪家人等,招搖納賄,爭利害民,所行劣跡共十五款;江蘇巡撫洪三傑趨附獻媚,甚為溺職。得旨:所參本內各款,從寬免其審明。徐元文著休致回籍。」

接著李孚青從衙門裏回來,帶來一個文件,便是傅臘塔原參的抄本,所參「穢跡」第一款是:「康熙二十八年,徐元文升任大學士,洪三傑諂媚製金字大匾一方、旗杆二根,旗上金鐫『瑞協金甌,泰開玉燭』八字,委督糧同知姚應鳳齎至徐元文門前樹立,復送賀儀一萬兩,徐元文之子舉人徐樹本親收。」以下各款,與上年許三禮所參,大同小異。而最不可思議的是,說徐乾學南歸後,沽名釣譽,「囑託蘇州府貢監胡三錫、周鄰詩等,違例建長生祠堂,在於虎丘山上。」

「徐健庵何至於如此糊塗!」李天馥大為搖頭,「他這樣胡鬧,不是祈長生,是自促其壽。」

「虧得你沒有應他的聘。」李孚青對洪昇說,「否則,此時進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