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由江寧啟蹕,回到京城,已是四月初了。隨扈的李天馥,由於旅途辛勞,一回京就病倒了。洪昇每天都去探病,極其殷勤。師弟的感情,又加深了幾分。

延醫服藥,日好一日,李天馥漸漸有精神來談往還江南、沿路的見聞。當然也要問到京中的新聞,及洪昇的近況。

「了無寸進,」洪昇答說,「過了夏天,想回杭州去看看。不過,能否成行,也很難說。」

能否成行的關鍵,在於旅費,李天馥心裡明白。「慢慢想法子。」他說,「等我銷了假,替你找兩筆『生意』。」

所謂「生意」,無非賣文,這要看機會,無法強求。洪昇想起一條路子,便即問說:「江寧曹織造,不知道老師熟不熟?」

「熟啊。」

「我想請老師替我寫封信。」洪昇道出他的心事,「我的集子編好很久了,看看他能不能助我一臂,把它刻了出來?」

「你要刻集子,似乎嫌早吧?」

聽李天馥這麼說,洪昇不免掃興,當然也不便多說什麼。

「信我可以給你寫。不過我倒覺得你應該先刻《長生殿》。」

「是。」

「老曹很慷慨的。有我的信,他一定會替你出刻資。」李天馥想了一下,點點頭說,「你先找他,不失為一條路子,他也很好此道,自己養著一個班子。說不定請你為他寫一部傳奇,那筆潤金不會少。」

「是。」洪昇頗為興奮,「一俟秋涼,我到江寧去看他。」

「好,你行期一定,早點告訴我。」

看李天馥已有倦意,洪昇便退了出來。恰好李孚青從衙門裏回來,一把拉住他有話說。

「你幫了王狗子一個大忙,他說他要好好兒謝一謝你。託我探探你的口氣,如果送錢你受不受?」

「我拿他的錢,算什麼?」洪昇使勁搖著頭,「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怎麼能使他的錢?」

「我也是這麼想,取之傷廉。」李孚青笑道,「我倒在想,或者拿他的姪女兒來謝你。」

「那不是謝我,是害我。」洪昇搖著手說,「這件事過去了,不必再提。」

「那麼,你說,你願意他怎麼謝你?」

「你看呢?」

「我沒有什麼主意。」

來了個出主意的人,便是李孚青的同年趙執信。得知此事,很起勁地說:「我有個絕妙的主意,可以為昉思廣結善緣——」

「人家要酬謝昉思,」李孚青打斷他的話說,「怎麼談得到為昉思廣結善緣。」

「你聽我說完就知道了。讓王狗子單為昉思唱一場《長生殿》,昉思不能一個人聽,開名單請客。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豈非廣結善緣?」

「這個主意不錯。不過,」洪昇躊躇著,「不能光請人聽戲,總還得坐席——」

「這你用不著操心。」李孚青搶著說,「戲酒都歸王狗子包辦。請五十位客,五個人坐一桌,十桌酒不過百把兩銀子。王狗子多唱一次《長生殿》就賺出來了。」

「說得不錯。」趙執信看著洪昇問,「尊意如何?」

「我何樂不為?」洪昇笑著回答說,「至於請客的名單,麻煩兩位擬定。」

「日子呢?」

「我看秋涼以後為宜。」李孚青介面說道,「那時候昉思有省親之行,這一敘兼為昉思餞行話別。」

「好!咱們把名單擬出來。」

看趙執信興致勃勃,李孚青自然要湊趣,執筆在手,趙執信與洪昇唸一個,他寫一個,都是京中頂兒尖兒的名士。

「黃六鴻。」

洪昇剛一唸,趙執信便提出異議。「我看算了吧!」他說,「此公俗不可耐。」

「那就算了。」

等名單開出來,一數只得四十二個人,趙執信主張寧缺毋濫,以後有適當的人再補請,但以不超過五十人為度。

商量停當,由李孚青轉知王狗子。他滿口應承,而且亦頗高興,因為《長生殿》及聚和班,一經名士品題,身價大不相同。不過,他認為洪昇未得實惠,在他總覺得於心不安,問李孚青是否還有更好的辦法?

「我們想過了,覺得這樣辦,於他於你都有益。你如果覺得有什麼不妥,不妨提出來,咱們再琢磨。」

「於我有益,不錯。於洪老爺,沒有什麼大好處。」王狗子沉吟了一會說,「我倒有個主意,你老看行不行?洪老爺不妨做一回生日,一切都是我的。來聽戲,自然要出賀禮,禮歸洪老爺收。這樣子辦,還有個好處,就是不會得罪人。照原先的辦法,請了這個不請那個,總有人心裡會不舒服。」

最後這句話,說到了李孚青心坎裏。他本就覺得趙執信那種排斥的做法,有欠妥當。如今表面定下想聽《長生殿》就得送禮的限制,其實還是可以有所選擇的。因為紅白喜事發請帖,是件需要慎重的事,不發請帖給某一個人,說起來是「不敢驚動」,並不會得罪人。

「你這個主意很好。不過,他的生日是七月初一,天氣正熱,不宜稱觴演戲。」

「那可以另定日子補祝。」王狗子朝水牌上看了看說,「八月初八到十三,有五天的空檔,請洪老爺挑一天,」

「好,我來跟他商量。」李孚青又問,「地點呢?」

這是個難題。李孚青原來的打算是,王狗子專請洪昇,其餘都是陪客,那就不妨在聚和班內演唱。但洪昇做生日,沒有借聚和班宴客之理。通常不是在家,就是借飯莊子,但兩者都有困難。

「在家,地方太小;借飯莊子,地方又太大,沒有多少客,顯得冷冷清清,不成樣子。」李孚青沉吟了好一會,突然有了計較:「有了,借他前面吳家的地方。不過,戲臺要現搭。」

「那是我的事。一切不用洪老爺費心。」

於是,李孚青轉往洪家。一說此事,洪昇猶在躊躇,黃蘭次卻很贊成,原因很簡單:「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遇到手頭拮据時,少不得向幾家熟識的親友,有所通融,因而欠下好些人情債,如今可以藉此機會,請幾家親友的內眷來聽一場好戲,不失為補情的好辦法。

但洪昇仍有顧慮,他說:「名未成、業未立,自己給自己做生日,人家不會笑話?」

「那好辦,由我跟秋谷來發起。你就挑日子好了。」

「八月十一好了。」黃蘭次翻著曆書說,「八月十一是好日子。」

「好。就是八月十一。」

愛妻良朋,已替他做了主張,洪昇也就無話可說。李孚青與趙執信對這件事很熱心,由趙執信命筆,擬了一篇四六小啟,發起為洪昇稱觴。寄發這篇小啟的對象,仍是原擬名單中的那四十二個人。

不意通知剛發了出去,七月初八突然自宮中傳出消息,說皇貴妃病重,接著便有一道上諭:「奉皇太后慈諭:『皇貴妃佟氏,孝敬性成,淑儀素著,鞠育眾子,備極恩勤,今忽爾遭疾,勢在瀕危,予心深為軫惜,應即立為皇后,以示寵褒,欽此。』前九卿諸臣,屢以冊立中宮上請,朕心少有思維,遷延未許,今祗遵慈命,立皇貴妃佟氏為皇后,應行典禮,爾部即議以聞。」

原來皇帝元後赫舍里氏,因誕育皇太子難產而崩;繼立一等公遏必隆之女鈕祜祿為後,也於康熙十七年二月病歿。這位皇貴妃佟氏,原是皇帝生母佟佳氏的內姪,算起來是皇帝的表妹,自康熙二十年由貴妃晉為皇貴妃以後,統攝六宮,實際上執行的是皇后的職份。一個月前因中暑致疾,勢將不起,病中以未得正位中宮為憾,因而太后有此一諭。

這一來,《長生殿》是否能如期演出,便成疑問。因為皇后之喪,服制是二十七天,八音遏密。為洪昇補祝生日的戲宴勢將展期。

結果是七月初九立後,七月初十下午,皇后駕崩。上諭輟朝五日,臣民服喪二十七日。至八月初七滿服,《長生殿》的演出,仍可照常舉行。

※※※

到得八月初,王狗子帶著匠人來搭戲臺。洪昇的寓所是賃借一所大宅的二廳;二廳之前的大廳,另有一家賃借,是個內閣中書,姓吳。洪昇事先跟他情商借用,吳中書慨然相許,他家只得老夫婦二人,帶一個老家人、一個丫頭,人口簡單,騰挪並不費事。此時將大廳暖閣上的屏門卸除,在天井中搭出一座不大但也不小的戲臺。大廳天井前面是一座小小的轎廳,正好作為後臺。那座大廳一共五間,除掉兩面兩間廂房以外,當中還有三間,可擺十桌,猶有餘裕。

八月初十上午,王狗子將戲箱運了進來,在轎廳中安置妥當。到了下午,廚子、茶房也都陸續到達。席面自有專門賃借桌椅的鋪子負責,大廳設八席,都是大八仙桌,每席坐六人,估計可容四十八客;二廳設三席,由黃蘭次接待諸親好友的內眷。筵席是午麵晚酒,都歸王狗子報效。

到得第二天,李孚青一大早就到了洪家,擔任支賓。自辰牌時分起,裙屐翩翩,嘉賓漸集。客人都送了禮,而且事先已獲得默契,都送現銀,自二兩至八兩不等,一共收了二百多兩銀子的賀禮。

到得巳時開鑼,先「跳加官」。洪昇是預備好的,封了四十兩銀子一個紅包放賞。乃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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