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康熙二十八年正月初二,頒布南巡閱視河工的上諭。正月初八一早,皇帝率領皇太子至慈寧宮向太后辭行,然後啟駕,文武百官在午門外跪送;扈從的諸王大臣,都在永定門外上馬,旌旗絡繹,長達二十餘里,按站徐行。出直隸,入山東,祭了泰山,繼續南下,正月二十二到了山東與江蘇交界的郯城縣。

這個縣份是有名的要衝,煩劇難治。黃六鴻便因在這裡當縣令,頗有治績,方始得行取為「行人」,陞轉言官。這回他也隨扈,舊地重遊,倍感興奮。皇帝率同兩江總督傅臘塔、河道總督王新命。漕運總督馬世濟、原任河道總督靳輔,及其他有關的部院大臣,巡視新開的中河,便從郯城開始。黃六鴻自然而然地成了大官們的嚮導,建立了許多關係,更為興頭。

第二天,御舟自清河縣渡黃河,出清口後臨幸揚州,決定巡視浙江,因此改變了行程,經鎮江東去,駐蹕蘇州,然後往南,經嘉興到達杭州,這時已是二月初了。

原來皇帝這回到杭州,並非久慕西湖的水光山色,想一遊為快。而是巡視中河,看到河工人員堤上露宿,晝夜不懈來防治的境況,想到數千年前大禹治水,艱苦可想,油然起了敬慕之心,決定到了杭州,還要渡錢塘到紹興去祭一祭禹陵。

紹興沒有行宮,臨時備辦,不但糜費錢糧,苦累地方,而且也為時所不許。因此,皇帝變通辦法,將御舟泊在會稽山下,住就住在船上。

由於食宿交通不便,隨扈的人不多,能在御舟上陪伴的,更只有極少的幾個近臣,其中之一是高士奇。致祭前夕,晚來無事,皇帝找了他來閒談。

「夏朝的都城在山西解州的安邑,」皇帝問說,「大禹怎麼會崩在這裡?」

高士奇知道皇帝好學,每到一地,總要垂詢當地的風土歷史,所以早有準備,事先請教過以淵博著稱的翰林院檢討朱彝尊,將有關禹陵史跡的書籍,都找來看過,所以此時能夠從容奏對。

「大禹即位的第八年,會諸侯於越之苗山,計算治水出力的功績,不幸崩逝,就葬在苗山。山主為會稽,稽核的稽,也就是計算的計。」

「當時治水,不知道有沒有什麼圖經之類的冊籍留下來?」

「有的。據說紹興府城東南十五里,有座山,其形如匱,就叫石匱山,即大禹藏書之處。不過,」高士奇又說,「夏朝至今,將及四千年,即有其書,也早已與草木同朽了。」

「可是功績不朽,至今遺愛在民。我很想做一篇《禹陵頌》,你替我擬個稿子來!」

「是。容臣徹夜構思,明天寫呈。」

「不必忙。回到杭州交卷也不要緊。」

「是。」

「禹陵有什麼古跡?」

「最有名的是梅梁。」高士奇引《四明圖經》的記載回奏,「寧波大梅山頂,有一株極大的梅樹。梁武帝時重修禹廟,伐此大梅樹作大梁,吳興太守張僧繇在樑上畫了一條龍。有一天大風雨,有人發現鏡湖裡面有兩條龍相鬥。第二天看到梅樑上水漬淋漓,上面還黏著浮萍,才知道兩龍相鬥,其中之一就是樑上所畫的這條龍,因此,用一條鐵鏈子將梅梁鎖住。」高士奇緊接著說,「這自然是不經之談,豈有真龍而能以鐵索羈絆得住的?」

「那也不然!」皇帝說道,「如果是條孽龍,非鎖起來不可。」

一聽這話,高士奇不免替太子捏一把汗——今年十六歲的太子行二、嫡出,孝誠仁皇后赫舍里氏,即因誕育太子,難產而崩。太子資質極佳,聰明異常,因而為曾祖母孝莊太后所溺愛,養成了驕恣暴虐的性情,稍不如意,就會毒打隨從。有一回甚至掌摑大臣,為皇帝所知,召來痛罵了一頓。皇帝跟左右談到太子,常說他是一條「孽龍」,所以高士奇有此感想。

二月十四日,皇帝率領皇太子及大學士王熙等,致祭禹陵,一如祭孔那樣,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禮部尚書張玉書恭讀御製的祭文。禮畢率眾瞻仰禹廟,荒涼殘破,皇帝大為嘆息。

因此,一回到杭州,便在行宮召見閩浙總督王騭、浙江巡撫金鋐,頗有責備之詞,隨後頒發上諭一道,責令地方官修理禹陵,增添守祀人役;同時發出御筆「地平天成」四字,製匾懸掛;又賞守陵農戶紋銀二百兩。第二天,高士奇將請翰林捉刀的四言《禹陵頌》及序文草稿呈上,皇帝親筆謄寫,以「御製」的名義發出。然後回鑾,在蘇州停留了三天,轉往江寧。

皇帝巡幸各地。皆特設行宮,惟獨江寧例外,駐蹕織造衙門西花園。原來江寧織造曹寅,與皇帝有特殊的淵源,曹寅之父名叫曹璽,原是上三旗中正白旗的包衣。上三旗包衣組成內務府,管理皇室的家務,諸如皇帝大婚,皇子、皇女的哺育等等,需要婦人執役時,多在內務府包衣的眷屬中選取,名為「婦差」。曹璽的妻子孫氏,即是當今皇帝幼年的保姆。滿洲人最畏懼的一件事是「出天花」,也就是「痘疹」,皇子、皇女出痘,唯恐傳染,必須遷出宮禁,謂之「避痘」。皇帝幼年出痘時,即由孫氏攜帶,住在西苑北海隱僻之處。孫氏提攜扶抱,悉心照料,出痘險症,安然度過,而且光鮮無恙,一個痘瘢都不曾留下。

及至世祖以痘疹駕崩,大位本應由居長的皇二子福全繼承,但孝莊太后的教父湯若望,力主由皇三子繼位。便是當今皇上。湯若望所持的理由是:「三阿哥」出過痘了。推原論始,孫氏看護之勞,無異擁立之功,皇上自然感激在心。

皇帝初即位時,由四名顧命大臣輔政,其中之一的鰲拜,專擅跋扈,漸不可制。於是皇帝與心腹密議,設計除鰲拜,先挑選一批年輕的侍衛及內務府子弟,勤練摔角,然後等到鰲拜進宮回事時,故意挑一張三條腿的凳子賜坐,鰲拜一坐下來便傾跌在地,侍衛們一擁而上,逮捕鰲拜,皇帝以硃諭將他交王大臣治罪。這是康熙八年的事,皇帝十六歲。而參預密計的心腹中,便有與皇帝年齡相彷彿的曹寅。

其時曹璽已外放為江寧織造,至康熙二十三年曹璽病歿,曹寅奉旨以內務府慎刑司郎中,繼任父職。皇帝第一次南巡時,即住江寧織造衙門,這一回亦復如此。這不是特示親切,而是為了可以免除若干儀制上的隔閡,起居及辦事,可保有種種方便。

此外還有一個特殊原因,織造這個差使,例由內務府郎中充任,外省官員得以專摺言事者,只有駐防將軍、總督、巡撫,以及三年一任的提督學政,但織造的本職,雖是五品的郎中,卻以身份特殊,也可上摺。

而且這些奏摺,並不經過議政大臣,而是直達御前,實質上是專為皇帝所做的私人報告,因此稱為「密摺」。既為密摺,當然言無顧忌;事實上有些密摺是根據皇帝的密諭呈覆的調查報告,諸如地方大吏的操守政績、遺老的各種活動,深居九重的皇帝縱非瞭若指掌,而能知其梗概,是無可疑的。

密摺所陳,不盡可靠。地方大吏陳述民情,更不免虛飾,但皇帝有個很巧妙的辦法來測驗真偽。皇帝規定,有關農作收成、小民生計的情況,都須奏報,例如每年入冬以後的第一次瑞雪,或者久旱得雨,都應馳奏,說明得雪、得雨幾寸。此外,糧價也須定期報聞。皇帝便從不同的報告中比較異同,測知何者為真、何者不實?

比較下來,只有曹寅的密奏最實在。有時他的奏摺,獨持異說,皇帝特派專人查訪,仍舊證明他是對的,因而獲得皇帝完全的信任,在判斷江南地方大吏的是非時,常以曹寅的意見為根據。

因此,當皇帝第一次南巡駐蹕織造署,每晚都會召見曹寅,賜一張小凳子,好讓他造膝密陳,這回亦復如此。

「傅臘塔的官聲怎麼樣?」

「清官。」

「江西贛縣知縣劉瀚芳那一案,怎麼樣?」

江西贛縣知縣劉瀚芳,為百姓上控到兩江總督衙門:私徵銀米十餘萬兩銀子;書辦、衙役狐假虎威,復又從中勒索苛擾。傅臘塔派人調查屬實後,參劾藩司多弘安、臬司吳延貴、贛南道鍾有德曲予庇護,奏請革職。皇帝雖然照準了,但怕傅臘塔處置過當,所以有此一問。曹寅知道皇帝的意思,只答了三個字:「不冤枉。」

君臣問答,就是這樣要言不煩的簡短之詞。但談到「朱三太子」一案,曹寅就不能用兩三個字來回奏了。

「朱三太子」是前朝崇禎朝的一個皇子,民間反清復明的活動,一直奉此名義以行。皇帝在削平三藩之亂、治河也已見效以後,所不能放心的就是這個「朱三太子」。

原來前明思宗生有七子,長子慈烺,立為東宮太子;第二子夭折;第三子慈燦封定王;第四子慈煥封永王。崇禎十七年二月十九日,李自成破京城之日,思宗命皇后周氏、貴妃袁氏、曾承寵的其他妃嬪宮眷自縊;又在昭仁殿劍砍長平公主,斷一臂而未死,思宗不忍再下手,後來為太監送至周皇后之父嘉定伯周奎家。

繼而召來十六歲的太子及十四歲的定王、十三歲的永王。思宗命送太子至周奎家,兩王則交太監攜出宮去,避匿民家,特意叮囑:「千萬勿露出皇子的痕跡。在民間,年長的稱之為公公;年輕的,亦要叫伯伯、叔叔。幸而不死,要記著將來為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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