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太平倉的莊親王府,早在九月中旬,便開始預備迎駕了。一直忙到九月底,諸事皆備。十月初一進宮,與內務府大臣商定了迎駕的細節、靜待十月初三萬壽之期。

這天辰初二刻,皇帝御吉服,率領文武大臣,至慈寧宮行禮,朝賀皇太后四旬有八萬壽。辰正起駕,出大清門迤邐往太平倉而來,莊親王率領親屬男丁,在府門外跪接;莊親王福晉率領女眷,則在銀安殿前跪接,然後正式朝賀,請入花園。演劇之處,名為「涵和軒」,戲臺前面的一片水磨青磚地,在離臺尺許之處,用香色綢子隔開。兩旁設親貴及隨扈大臣的座位,中間設寶座三張。正中一張為皇太后所坐;東西兩寶座,尺寸稍矮,東面是皇帝,西面是皇貴妃佟佳氏——她是皇帝生母孝康章皇后的姪女,算起來是皇帝的表妹。

寶座之後,便是嬪妃公主,與未足十歲的幼年皇子。本來嬪妃公主都應該是侍立的。太后格外體恤,都賞一張小板凳坐。

先進茶果,等傳懿旨「開戲」。照例先「跳靈官」——官場演劇「跳加官」;御前上演只「跳靈官」。王狗子親扮王靈官,執旌仗劍出場,塵揚舞蹈一番,為太后祝釐,蒼生祈福。跳完以後,聽皇太后一聲「放賞」,便有八名太監,合力抬起兩個滿裝新出爐的制錢的籮筐,使勁往臺上一傾,只聽滿臺「嘩喇喇」地一片暴響。隨即便由王狗子率領扮了裝的生旦淨末丑,一齊在臺上跪倒,齊聲高喊:「謝恩!」

及至正式開戲,先上的不是《長生殿》,而是「南府太監」扮演的一齣吉祥戲——原來宮中演劇,另有規矩,分為「開場」、「軸子」、「團場」共三部分,軸子之前的開場,與軸子之後的團場,照喜慶令節的不同,各有劇碼。這天是皇太后的萬壽,開場戲演的是「五方呈仁壽」,無非扮演來自各方的士農工商、黃童白叟,擠滿一臺,合唱數支稱頌人壽年豐的「喜歌兒」,沒有什麼情節可言,劇幅也很短,一盞茶的工夫,便已唱完。

接下來便是作為軸子的《長生殿》上演,第一齣《傳概》只是副末上場,唱一支「滿江紅」、一支「沁園春」,然後「報家門」,說明整本傳奇的情節是:「唐明皇歡好霓裳宴,楊貴妃魂斷漁陽變,鴻都客引會廣寒宮,織女星盟證長生殿。」了無足奇。但到第二齣《定情》,生旦先後出場,內侍、宮女引駕,光是全新的行頭與砌末,便如花團錦簇,令人目眩神迷。

這齣戲有十一支曲子,皇帝從開頭,便自荷包中取出來自「羅剎國」的打簧金錶來計時,等生旦唸下場詩時,轉臉問侍立在旁的莊親王:「這本傳奇,一共多少齣?」

「一共五十齣,分兩天唱完。」

「分兩天唱,可也太長了。只怕皇太后精神支持不住。」

「是。」莊親王立即答說,「請皇上的旨,分三天還是四天唱?」

「分四天你又太破費了,分三天吧。」

莊親王答應著,立即派人通知王狗子,分三天唱。其實洪昇與徐靈昭都在後臺照料,王狗子便跟他們商量,五十齣戲分三天唱,如何分法?

「第一天到《舞盤》為止。」徐靈昭說,「十六齣戲,恰好是三分之一。」

洪昇躊躇不語,王狗子便問:「洪老爺你看呢?」

「我看,頭一天最好到十九齣《絮閣》打住。」洪昇說道,「論唱,這一齣才能壓軸。」

原來傳奇雖是南曲,但必插用北曲數齣,以為調劑。因為北曲大致如詞中有蘇東坡、辛稼軒一派,所以遇到慷慨激昂的戲,用北曲才能唱出氣氛。

但音節最美的是「南北合套」,大致用於情節變幻奇特的戲中。洪昇在《長生殿》中,有四齣戲用了「南北合套」:第十九齣《絮閣》、第二十四齣《驚變》、第二十七齣《冥追》、第二十八齣《罵賊》。如果第一天唱到《舞盤》,那麼這四齣「南北合套」便都集中在第二天,似乎太密了。

而且就情節來說,《絮閣》是唐明皇密召梅妃,幸於翠華西閣,為楊貴妃發覺,突然闖到西閣,是他們那一段「天長地久」情緣中的一個波折。下一齣便是「漁陽鼙鼓動地來」的《偵報》,這正是情節轉變的關鍵之處,第一天到此為止,算是告一段落,也頗適當。

聽他這麼說,徐靈昭自無話說,王狗子更是唯命是從。當即通知後臺所有的角色,有些人諸如扮織女、扮哥舒翰的,第一天的戲,挪到第二天,就不必上裝扮戲了。

「第二天呢?」徐靈昭說,「我們索性也商量商量,看唱到哪裏歇鑼?」

「還剩三十一齣戲,看第二天是唱十五齣,還是十六齣?」

唱十五齣,是到第三十四齣《刺逆》;十六齣是到第三十五齣《收京》。就情節來說,當然是以郭子儀收京作一收束為宜,但王狗子這回卻有意見。

「武戲收場的好。」他說,「劉應官的開口跳,兩位老爺都看過。讓他來壓軸,捧一捧他。」

原來《刺逆》演的是安祿山的義子李豬兒,受安祿山的長子安慶緒指使,入宮行刺安祿山。那劉應官是蘇丑,跌撲功夫十分了得,確是可造之材,既然王狗子有意捧他,洪昇也就同意了。

「這部戲,」洪昇將徐靈昭拉到一邊悄悄說道,「我擔心的是第十五齣《進果》。這齣戲借古諷今的意味太明顯了一點,你看是不是應該刪掉?」

「刪掉固於情節無損。不過似乎應該看莊親王的意思。」

「說得是。」洪昇拱拱手說,「拜託你去接個頭。」

徐靈昭答應著去了。好久方復回後臺,所得到的答覆是:莊親王表示,本子已經進呈御前,皇帝萬幾之暇,曾經親自披閱,對《進果》這齣戲,並無意見,不妨照演。

聽得這話,洪昇放了一半心。果然,《進果》演了下來,皇帝毫無不愉之色;同時《盤舞》極聲色之娛,必為外行所歡迎;《絮閣》求音節之美,必為內行所讚賞,也都如洪昇所預料。頭一天的戲,到申牌時分結束,十分圓滿。第二天、第三天亦復如此,全部戲唱完,皇帝特賞聚和班二百兩白銀,進一步證明了《長生殿》是完全成功了。

※※※

徐靈昭遷至聚和班,洪昇也將行李搬回家,那是莊親王府演完《長生殿》第二天的事。說搬就搬,王狗子另外派了 幾個人來照料,眾目睽睽之下,玉英竟找不到機會可跟洪昇私下說幾句話。

眼看著玉英深鎖眉頭,默默無言地在收拾箱籠,洪昇當然也有難以言說的咎歉。不過,這倒也給了他一個啟示,對於「最難消受美人恩」的玉英,以後唯一能採取的應付辦法,怕也只有一個「拖」字訣,拖到後來,不了了之,這當然也是一種薄倖,但實逼處此,徒喚奈何,幸好終棄而未始亂,良心上還有逃避之處。

但洪昇雖已甘作負心人,將玉英置諸腦後,而黃蘭次卻念念不忘。莊親王府御前演出這件大事,已經過去了,玉英的事應該可以談了。幾次向洪昇提到,他裝聾作啞,置若罔聞。迫不得已,她只好又找李孚青去商量,請他跟洪昇切切實實地談一談,如此好事,何以放過?總有個理由吧?

「理由只有一個,」洪昇說道,「我不能自找我自己無法解除的麻煩。」

他說他的這個「自己無法解除的麻煩」,是自絕生路。這回《長生殿》演出,王狗子得了絕大的好處,不但聚和班由此奠定了梨園魁首的地位,而且「堂會」一個接一個,大發利市。外行無不心醉神移;內行評為自有傳奇以來第一部,詞藻或許稍遜「臨川四夢」及阮大鋮的《燕子箋》,但情節、排場、角色、音律,色色精工,可謂之集傳奇之大成。

但他所得的只是浮名,並無實益,相反地復以名高招謗遭妒。前數年在蘇州納鄧氏,已招來好些令人難堪的譏評。如今在輦轂之下,復以《長生殿》之故,納玉英為姬,則在刻薄文人口中,更將蜚短流長,造作許多謠言。他的生計,全靠達官貴人,愛才憐貧,時加接濟,如果將他形容成為一個十斛量珠的豪客,哪裏還打得起秋風!

黃蘭次聽他說完,一直沒有作聲,好久才說了句:「你這樣下去,也不是一回事,總得弄個差使才好。」

「我也是這麼想。」洪昇答說,「無奈看重我的幾位大老,如今都不得意。李老師從前當工部尚書,或許還有機會,一調刑部,根本就談不上了。」

「不管談得上談不上,你總要先去求他,他才會替你留意。」黃蘭次不免埋怨,「你就是太懶,求人的事更懶。」

「不是我懶得求人,是開不出口。」

「開不出也要開!」黃蘭次又痛心、又憐惜地說,「你嘔心瀝血做幾首詩、填幾支曲子,當個『行卷』去投,等人家送你幾十兩銀子,這種日子過得也太沒有意思了。」

聽得她這樣說,洪昇心裡也很難過,心潮起伏動盪,終於下定了決心:「好!我今天就去。」

說完隨即出門,到了李家,恰好李天馥下朝無事,想找人來聊天喝酒,一看洪昇來了,非常高興。照平日陪侍的情形,總是由李天馥先擇定話題,或談時事、或談詩文,遷就他的興趣;洪昇如有事要談,也總是壓在後面再開口,但這天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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